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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年橙黄橘绿时,不知父亲的橘子卖得怎样了。我打了几次电话,父亲都轻描淡写:“都卖我就卖,别人卖得起我就卖得起。”父亲承受苦难的能力超过我的想象,随遇而安,处变不惊,最坏的结果父亲也能安然承受。这与父亲饱经风霜的一生分不开,父亲尚在襁褓中就开始过着“跑老东”的日子,就是躲日本鬼子。稍懂人事就开始饱受地主子女的歧视,戴着这顶帽子父亲一辈子谨小慎微,经历无数次批斗和运动后父亲已经宠辱不惊。

    08年父亲橘子丰收,却遭遇“广元橘灾”父亲以史上最贱的价格8分钱一斤卖了少部分橘子,后来因卖橘子的费用还高于收入,父亲没有再卖,只能用竹篙打落一只只黄灿灿的橘子,让它们悲怆地化为泥土。父亲那时是怎样悲凉的心境我已经无从得知。我却悲愤地想到小时候学的多收了三五斗,时代走到今天,早已没有了三座大山的压迫,父亲的命运怎么还是丰收成灾?当父亲祈望老天爷整整一年好不容易风调雨顺后,却为何一样难脱绝收的命运?

    想起父亲种橘子的林林总总:二十多年前,四十出头的父亲还意气风发,响应村里的号召率先种起了橘子树。那是一段艰苦的岁月,橘子树不比棉花当年播种当年收获,三五年的精心付出,起早摸黑摸索着栽培经验,才看得到茁壮的树。我记忆最深的就是要没完没了地除草,我常常被父亲抓差,亲朋四邻也常常帮忙。七年之后,父亲才扬眉吐气,真正获得了一次大丰收。父亲带着一大货车橘子进了北京城,父亲凌晨四点就卖完了橘子,怀揣着万元人民币父亲哪敢在北京逗留,又不忍心到了北京就这样回来,就站在天安门前照了一张相,回来颇得意地一阵子。后来父亲又到北京去卖过一次橘子,是和同乡一起去,出门在外,却被同乡窝里斗,忠厚的父亲耿耿于怀,却羞于说出口。人心的险恶,世道的艰难,父亲一年比一年力不从心,就再不出门卖橘子,一股脑交给收购商省事。近几年来,六十多岁的父亲身体每况愈下,不能费力不能用劲,家里早已没有得力的帮手可以指望,父亲卖橘子就成了老大难。多亏父亲还有好人缘,在四邻操纵下还能卖个囫囵价。不指望赚多少,只求过得去。哥哥嫂嫂早就不要父亲种橘子,说得不偿失。父亲却坚持种下去,也许是父亲耗尽半辈子,好不容易学得这门技艺,哪怕不足以养身,要舍弃却也痛心。

    09年父亲橘子飘香时候,我和老马回家。夜晚唠嗑时,父亲和我们聊起橘子树,幽幽一句:今年这橘子不知还卖不卖得动老马忙问是怎么回事。原来父亲橘园靠近公路,不巧今年翻修公路,在父亲橘园旁辟了一块地洗石灰洗沙。石灰沙砾就不可避免地污染了父亲的橘子树,橘子树虽然照常开花结果了,但是浑身污垢,惨不忍睹。几个橘商看了都不要,父亲就和村里交涉,要求赔偿。村里领导态度尚好,但是修路还牵扯到另一个村,所以他们就一拖再拖,并没有给父亲明确答复。不知何日兑现,父亲一点把握都没有。老马当即决定去找村领导交涉

    我们做子女的早就飞出去了,留下父亲还在这块土地艰难生存,年近古稀还得面临生存的不易,想想很是心酸。在国庆放假几天的时间里,我和老马立下军令状,必须帮父亲办好这桩事再走,不能留下如何后患。在三天时间里,我们和两个村领导几次交涉,强硬地阻止他们继续施工,才得以让他们坐下来和我们面对面正视这问题,解决了这问题。父亲第一次没费力就卖了橘子,而且比其他乡邻更早拿到钱。父亲心满意足,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几次说:可以了,可以了,我知足了后来父亲告诉我,好多人还艳羡父亲不费吹灰之力就卖了橘子,调侃父亲老来走运。我却听得心酸,我的父亲,就是这么容易满足的父亲。

    又是一年橙黄橘绿,父亲怎么卖橘子?我不知道。也许我是个不孝女,无能分担父亲的苦难,看着父亲在那块土地挣扎,我除了心痛却无能无力。我无法给父亲一个颐养天年的条件,也无法割舍父亲与那块乡土的感情,只能一年年奔赴那里,给父亲一丁点心里慰藉而已。

    前几天回去,得知父亲已经着手毁掉橘子树了,我无语。父亲仍旧是轻描淡写,亲手毁掉二十年来摸大的橘子树,父亲是不是真这般平静?今年棉花金贵,价格疯长,涨到6。5元一斤,让父亲们瞠目结舌。他们是不是在心里懊悔不已呢?祖祖辈辈栽种棉花的良田变成的广袤橘园,是该退出历史舞台了吧。市场的规律,政府的政策,都不是父亲这样卑微的农民所能左右的,他们只是默默地调整着自己的种植方式,任劳任怨地脸朝黄土背朝青天地耕种在那块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