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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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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代冯梦龙在他的警世通言的第二卷中,写了一个庄子成道的故事,题为庄子休鼓盆成大道。我今天要讲的故事的主要情节便取自于它。其它情节和细节都是我自己的杜撰,算是一个改编吧,只为把故事说得更生动有趣而已。如果有人看了以后,认为我是在给庄周之妻田氏翻案,那也未尝不可。中国古代女性的不少冤假错案,都是需要平反昭雪的。何况,冯梦龙笔下的田氏,明摆着就是被中国古代男人的大男子主义歪曲了的女性形象,并不是现实的真实反映。要讲故事,一切就得乾坤倒转,推翻重来。

    我要说的故事的主角并不是庄子,而是他的妻子田氏。田氏是庄子的第三任妻子。前两个一个死,一个因过失被庄子休掉了。第三个妻子年轻美貌,灵秀动人,好似仙女下凡。但庄周一味潜心修道,对田氏之美并不在意。在他看来,世间的一切都如过眼云烟,一妇道人家生得美不美又有什么意义呢,再美的娇容到头来也是骷髅白骨。且万恶淫为首,女人原本就是引男人想入非非的不祥之物,尤其是生得青春貌美的,那更是“红颜祸水”了。因此,他对他的这位俏丽娇妻也只是以礼相待,并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只恐自己受了女色的诱惑,迷了心窍,失了一个道人的身份,把多年修行的成果付之东流。加上庄子长年外出,四方游历,二人的夫妻恩爱更是几近于无。所以,田氏虽已为人妻室,倒像没有出嫁的闺中女子,整日*绣花、描红、弹琴打发时间。在她青春娇艳的脸庞上,常有一丝难言的寂寞流露自眉眼之间。但她又是一位端庄文雅的女子,颇有几分大家闺秀的风范,对先生的敬业精神,也是仰慕有加,深为敬佩。因此辛勤持家,不让他为家事操心烦恼,能安心修行,以便早成大道。

    说起来,这个故事的悲剧性结局都是修道的庄子一手造成的,它正好映证了庸人自扰、无事生非,以及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一类俗话。

    且说这庄周,乃是周末时的一位高贤,姓庄名周,字子休,是宋国蒙邑人。曾经做过官,但后因求道心切,便弃官隐居起来,一心一意地冥思修炼。一时竟名传四方,害得他不断迁居,惟恐被世上的俗人俗事缠身,坏了他的清静。说起他求道的由来,还有一个流传千古的著名传说,那便是“庄周梦蝶”据说,庄子曾经师事一位大圣人,是道教之祖,此人姓李名耳,字伯阳,因为生来白发,所以人们都叫他老子。庄周在老子门下拜师学习时,经常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白蝴蝶,翩翩飞舞于花丛之间。醒来后,还觉得全身飘飘然,真象是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他把此梦告诉了老子,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子于是给他点破了前生:原来,他是一只天地混沌初开时生出的一只白蝴蝶,一次在天庭采蜜时,被王母娘娘的青鸾啄死。其神不散,脱身于世,化为庄周。庄周这才恍然大悟,心想,与其说是我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不如说是蝴蝶梦见它自己变成了庄周。那么,谁是蝴蝶,谁是庄周,并且,我又是谁呢?如此说来,这世间一切不过是梦中之梦而已。至于那功名利禄,荣华富贵,岂不更是流水行云,转瞬即逝,又何必执着于它呢?自此,他便立了求道的心志,只求早日成道,以脱离红尘苦海。

    一日,庄子外出云游,经过一座山丘,见上面荒冢累累,不由浮想联翩,更觉得人生如梦,岁月如烟。正在他凝神遐想之际,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悲哭之声。他走近一看,见一妇人手拿一把素白纨扇,正用力地拼命往一座新坟上扇土。庄周大为困惑,便问那妇人缘何如此。妇人说,因为她和丈夫生前恩爱,曾彼此约定,若丈夫先去,得待他坟上之土干了以后,她方可改嫁他人。她现在扇的正是她刚去世的丈夫的坟土。庄周听了,用法术替妇人扫干了坟土。妇人以纨扇送之,作为回报。庄周一边走,一边摇着扇子,连连叹息,吟道:“不是冤家不聚头,冤家相聚几时休?早知死后无情义,索把生前恩爱勾。”走了几步,又吟道:“生前个个说恩爱,死后人人欲扇坟。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吟毕,庄周沿着山间小径,渐行渐远

    再说田氏,自开春庄周外出游历之后,便独自在家,与丫环相伴。每日,田氏守着一座空空的房子,只觉得度时如年,却也无可奈何,只有怨自己命苦,嫁了这么一个疯疯颠颠的求道之人,从来不会知疼知热,更不会虚寒问暖,好象自己一个大活人根本就不存在似的。想起当初刚刚嫁给他时,还曾一度为他的专心敬业所感动,以为他真的在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其实就是念念经,打打坐,四处游荡而已,心中真是后悔,不禁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一天,田氏在小丫环的蛊惑下,和她一道去赶了一场庙会。在热闹非凡的庙会上,田氏看见不少成双成对的夫妻,或携家带口,或两两相伴,好不亲热和睦。那乐融融的合家欢乐的亲情使她心中无不羡慕嫉妒,更为自己的形只影单,寂寞冷清而倍感惆怅孤独。在归家的途中,她们遇到了一个问路的人。这是一个年轻的公子,生得眉清目秀,仪表堂堂,举止文雅庄重,有一种潇洒脱俗的高贵气质,让人看着就知道他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

    原来,这位公子是楚国王孙,曾与庄周有约,欲拜他为师,跟随他一同修道。不巧遇到庄妻田氏,见她美貌动人,端庄文雅,不由心生爱慕之意,回去之后,一直念念不忘。但苦于男女有别,且她已是一有夫之妇,又是自己敬重的将拜之为师的庄周之妻,只得哀叹相逢太晚。之后,楚王孙又多次来访,因庄周一直没有回来,他仍然不得见上他一面。每一次,都是田氏的丫环接待。公子有意无意地想见一见田氏,却被婉言拒绝。丫环说,庄先生有吩咐,凡外来男宾,一律不得由娘子接待,以免有失礼之处,被人留下诟柄和闲话。这也是庄先生御妻有方,远近的人都知道他有一个守本分,尽忠心的“贤内助”一心辅助他的求道大业,无不羡慕钦敬,都说他们夫妻俩真是志同道合,比翼齐飞。

    楚王孙得知这一实情后,对田氏更添了几分敬意。心想,难怪庄先生智慧过人,名扬四方,都是因为有了这位红粉知己的缘故。若我也能有这样的一位冰雪聪明、知书识理、慧眼灵心的红颜佳人伴我左右,那我一定早已成就一番更大的事业了。象这般出色的女子,就是打着灯笼火把,也不容易找到啊。我又哪里有这种前世修来的福份呢。天下的美女佳人我见得够多了,也曾为其中一两个害过相思,有过私情。今日见到她,才知过去看到的那些美人儿都是绣花枕头,庸脂俗粉。而自己所谓的相思恋情,也都不过是小孩子办家家酒。情为何物,到今日我才算真正明白了三分。可惜,这份痴情,只能永远被深埋在心底,再无见天之日了。只是不知那田氏心中怎样看我,若我能在她心里哪怕是只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那我便死也瞑目了。

    再说田氏,自从在庙会之日见到楚王孙之后,他不俗的气质给她留下了一分良好的印象。但除此之外,她对他并不在意。庄先生的崇拜者哪个不是才华横溢、气度非凡呢。再说,他们再出色,也不能与庄周相提并论。当初,她也是看上了他的高贵不俗和一身的仙风道骨,心想,这样的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连宇宙万物都尽知尽悉了,难道还会不懂生活的艺术,不知女人的辛苦和艰难吗?和这样的人生活一辈子,一定是无比幸福的。虽然一想到庄周是第三次娶妻,她也曾有几分犹豫,担心他是不是个克妻之人。但又一想,听说他的第一个妻子在没有嫁过去之前就患有暗疾,到后来才发病而死的;第二个妻子是自己不争气,做了什么冒失之事,听说是把他的一箱祖传真经当作废纸烧了,才使他一怒之下休了她。这也是她自惹的麻烦,你烧什么不可以,怎么能把他的命根子烧了呢?真是小家碧玉,没有一点见识。如此说来,嫁给庄先生也不是一件坏事,只是以后小心点,不要认错了他的经书就行了。田氏到底还是做了庄周的妻子,并且自出嫁之日起,就一心支持丈夫的求道大业,日子起初倒还过得平静安宁。

    但到后来,田氏见庄周一心求道,对她不理不问,一出门就乐不思蜀。临行前嘱咐他几句一路保重之类的告别赠语,他都像没有听见似的,还嫌她啰嗦,嫌她烦。他总是一去就杳无音信,从不捎封信回来报一声平安,让她傻兮兮地牵肠挂肚、望眼欲穿---这样的夫妻做起来真是没有什么意思。她好几次也有了把他的经书通通扔到河里去的念头,进而怀疑他的第二任老婆是明知故犯。她心想,烧得好,把他的经书全部烧完了才好呢,也叫他死了成道的心,安安心心地呆在家里,让她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幸福女人。如今,她别的倒不怕,只怕他一日成道,便一纸休书丢下她这结过婚的柔弱女子,翩然仙去,那她可就惨了;想起自己当初还一心勉励他求道,真是愚蠢之至。他也曾劝她一起修行,她试过几日,觉得十分乏味,一点意思都没有,便放弃了。眼看庄周得道之日临近,弄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惶惶不可终日,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这一日,田氏闲极无聊,便叫丫环把前几次楚王孙留下的诗文拿来看一看,用以打发时光。平时,她是很少看那些拜访庄子的人留下的笔墨的,她不喜欢那些玄而又玄的东西。没有想到一看楚王孙的诗文,就让她不忍释卷,流连忘返。这位公子的文笔实在是漂亮,但真正打动她的还不是他的才华,而是那字里行间洋溢的一种青春的朝气,一股生命蓬勃向上的活力。无论写人状物,他下笔都生动有神。其中,有一篇写给一个妙龄少女的生日贺文,尤其让她觉得有趣。他把少女的天真烂漫之态描绘得栩栩如生;对她的赞美和祝福,更是情真意切。那位女子在生日之时,能获得这样一份珍贵的馈赠,也算是一个幸福的女子了。田氏心中充满艳羡,也对那能写出如此动人的文字的楚王孙增添了几分倾慕之情。看来,这位公子还真是个懂得怜香惜玉之人啊,他诗中的女子一定是他的爱妻吧。这样的文章应该让庄周多看看多学学才好呢,免得他一天到晚只会读他那些空洞无物、神经兮兮的经文经书。

    田氏看到的那篇诗文,是楚王孙几年前,为他的一位青梅竹马的表妹而写的。他们二人虽然情投意合,无奈表妹早由父母作主,许配他人。表妹出嫁时,他只得独自咽下了一杯爱情的苦酒。那是他的第一次失恋。从此,他便看破红尘,有了求道解脱之心。但不曾想遇到田氏这样天仙似的非凡女子,他的一颗凡心又蠢蠢欲动了起来。这楚王孙还真的害起了相思病,终日借酒浇愁,哀声叹气。他的心腹小厮见他这副模样,立即明白了七八分,心想,我家主人一定是看上庄先生的那位娘子了。他们两人才真是天生的一对呢。唉,只可惜相逢太晚。怎么说,这也是瞎子点灯,白亮了。于是,他对公子好言相劝,叫他不要误了求道的大事。谁知公子还真是动了深情,痴心不改,把那求道之事也抛到海天云外去了。楚王孙原本是个儒生,对求道之事并不真的感兴趣,不过是一时兴起,凑凑热闹而已。在他看来,大丈夫还是当以功名为重,应该多读圣贤书,以求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至于那求道之事,可以把它看作是养性的一个好方法;万一自己将来潦倒不得志,还可算作早留的一条退路,到时候就归隐山林,也不至于贻笑大方。谁曾想求道不成,自己倒先走火入魔,被一个妇人给迷住了。唉,这可叫人如何是好?

    楚王孙在对田氏的苦苦思念中,心潮起伏,不觉诗性大发,文思如涌,挥笔写下一篇又一篇表达相思之情的奇诗妙文。小厮看了连连称赞,说他真是写尽了人间情爱的美丽和忧伤,只是调子太低沉,太消极了点。于是劝他不要太悲观失望了,并告诉他:真爱一个人,并不是要得到他(她)。象田氏这等美人,就如同那名花珍奇一样,都是只可观赏,不可亵玩的。那是天地间的钟灵毓秀,凡人遇都难得一遇,只要有缘谋上一面,已算是三生有幸了。公子又何必再想入非非,自寻烦恼呢?一席话说得楚王孙茅塞顿开,不竟喜笑颜开起来,对小厮说,你不妨替我把这些文稿给田氏送去,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要她能懂得我的这一颗心。只是你千万小心,不要让庄先生知道就是了。小厮耐不过他的再三请求,只得应许了。

    田氏突然之间接到楚王孙为她写的诗文,真是又惊又怕。待细看之后,见他文中并无轻浮不敬之语,才稍稍放下心来。而就在这时,远游的庄周回来了。他一到家就把方才在路上看到的一妇人扇坟之事告诉了她,叹息世人的心怀莫测,薄情寡义。田氏听了,没有言语,心想,如果那是一个恶夫,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不妥;但若是一个好丈夫,那就未免太绝情了点。唉,也许她是有难言的苦衷吧。看见庄周还在一旁叹息,田氏心中颇不以为然,想道,你又懂什么仁义呢?你不是娶了第三房老婆吗?你第二个妻子还没有死,也没有犯什么滔天大罪,你就把人家“扇”了出去,这不是薄情寡义又是什么呢?

    庄周见田氏对扇坟一事无动于衷,心中已有几分不悦。后来又听说楚王孙来访一事,不禁心生疑窦。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他故意多次邀楚王孙来作客,并要田氏一同坐席,在楚王孙的面前夸她的贤惠能干,以及对他的道业的理解和支持,还不时叫田氏弹上一两支古琴曲,为他们的谈经论道增添几分雅趣。同时,他却在暗中观察这二人,看他们是否以眉目传情,互送秋波。只见那楚王孙眼目之间掩饰不住对田氏的深情爱慕,时而喜不自禁,时而黯然神伤,不由让庄周妒火中烧。再看田氏,他又有太多疑惑。说她对他有意吧,又不大像。她的举止虽然比往日活泼一些,却并无一点轻浮之处。尤其是她的那双清亮的眸子,纯如碧天秋水,让人望之,所有的私心杂念都荡然无存。庄周看了,在惊讶之余更生出几分嫉妒:这样的女子,这样的眼睛,才真真称得上是超凡脱俗啊。而我这个一心求道之人,却被一点男女之情搅昏了头脑,吃了一肚子莫名其妙的干醋,真是可笑可叹啊。于是,他对那田氏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爱慕来。心想,若不是楚王孙无意之间的提醒,我还真的不知道我娶了这么一位美貌灵秀的绝色女子呢。

    且说田氏,虽然被楚王孙送给她的文章所感动,但仍念与庄周的夫妻之情,并未往心里去。又见丈夫这次归家之后,对自己爱怜有加,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心中也有说不出的喜悦,只是担心他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恐怕好景不常。果不其然,庄周对田氏时冷时热,时疏时近,弄得她整日提心掉胆,生怕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尤其是每一次楚王孙走后,庄周总是找岔子发脾气。于是田氏说,既然他来你不喜欢,以后就不要请他来了嘛,或者我们干脆搬家吧?庄周心想,我不喜欢,只怕你是喜欢的呢。听她提到搬家,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俗话说,防患于未然,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呢。于是,他携田氏再一次搬迁,隐居了起来。

    自与庄周搬迁以后,田氏见丈夫不知何故,对自己又冷若冰霜起来。一次,田氏染上了风寒,病卧在床,庄周却仍然坚持要去外乡谈道。她苦苦哀求,要他等自己病好了再去。他却大发一通脾气,然后摔门而去。田氏只有把委曲的泪水往肚里咽,心想,一定是他快要修成大道了,才会有这样的铁石心肠。但不知他成道之日,我又该何去何从?不由怀念起那重情知义的楚王孙来。想起他曾经给她的那些文章,对他更是充满了感激。可叹他一片痴心,我是无福消受了。心中不禁后悔把那些文章都拿去叫丫环烧了。又一想,留着又能怎样呢?还不是空添烦恼,搞不好还会为自己引来大祸。“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就算我与他彼此都情投意合,也只有来生再续前缘了。我原不知这红尘俗事果真如庄周所说,是一个无涯的苦海啊。世间的一切,还不都是过眼云烟。我又何必对一个楚王孙难以忘情呢?天下男人有几个是真情不变,从一而终的?她虽然这么想,那庄周对她越是冷漠,她心中还越是想念那个为她写诗作文的人,越想念,越是愁苦不堪,竟一日日地憔悴了起来。

    一日,庄周无意间从丫环处发现楚王孙写给田氏的文章,气得七窍生烟,正欲找田氏问罪。丫环知道了,请求他放过夫人,并将事情的经过全盘托出,说夫人并没有背叛他。那些文章,夫人原是叫她拿去烧了的,她想学一学它的文采,才私自留下,却惹出这等祸事,是她罪该万死。庄周这才心平气和下来。但此后,他左思右想,再看近日来田氏那魂不守舍的样子,愈发觉得一切远不是想象中的那么简单。他又想起那个扇坟的女人来,越想越恐惧,不久便大病不起。再不久,竟然一命呜呼,归天西去了。

    因为庄周是个逃名的隐士,前来吊孝的人并不多,田氏忙完几日后,就没有多少事要做了。只是每日守着庄周的棺木,暗自垂泪。一想到从此后就是漫漫长夜孤灯难眠了,只叹自己命苦,嫁了这么一个短命鬼,自己也跟着短命。再一想,即使他还活着,对她不闻不问的,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何况,他是个早晚要成道的人,他的成道之日,就是她的被休之时。无论被休还是丧夫,一个女人都没有出头之日。死了活了,都是他的日子,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活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活了死了,又有什么不同呢?田氏越想越绝望,心中遂起了死意:倒不如随他去了,也不用再在世间受活罪。一个孀居的女人,活着该有多难!

    正在田氏伤心断神,要往绝路上走时,楚王孙前来吊唁庄周了。田氏见到他,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到底今生还能再见上一面,也算了却了对他的一片思念之情;忧的是,自己是一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不比那未出嫁的闺中女子,与他是断无姻缘之说了。想着,田氏一时百感交集,心乱如麻。楚王孙在祭奠了庄周之后,并没有立即回去的意思,却对田氏提起了婚事。他说,自己一直未娶,因为从未遇到象田氏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子。如今庄先生已经仙去,留下她一个人孤苦伶仃,不如将她娶了回去,给她一个归宿,庄先生九泉有知,也会放心了。田氏想起庄周说的扇坟一事,在心中笑道:他才不会放心呢,他就怕我改嫁他人。他是做了鬼也要提防着别人来扇他的坟呢。楚王孙又补充说,因为家父已为自己作主,定下了一门亲事,所以,只有委曲娘子,做他的小妾了。不过,他一定对她好。若她同意,他娶亲一年以后,一定来迎娶她。田氏听到这里,冷笑道:我这样的女人也不做那样的梦。你还是打点行李,早日回家吧。我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说完,田氏拂袖而去。

    楚王孙临行前的一天晚上,突然发病,头疼欲裂,痛得在地上翻来滚去。小厮叫来田氏的丫环,丫环又叫来田氏。三个人看着痛不欲生的楚王孙,一时都六神无主,慌了手脚。小厮说,我家公子自幼就有这头疼病,需得用生人的脑髓混热酒吞下,这痛方能止住,否则,还会有性命危险。过去,他每次犯病,老爷都托人买来死囚的脑髓给他治病,这一回恐怕是没得救了。这里如此偏僻,到哪里去买死囚的脑髓呢?田氏看见楚王孙痛苦万状的样子,只觉得心如刀绞,想道:且不管他对自己的情意是真是假,我毕竟是被他感动了一场的;眼看他就要命归西天,我怎能见死不救。可我又从哪儿去拿来生人的脑髓呢?罢了罢了,象我这样死了丈夫的女人,活在世上也是受苦,不如就用我的一死,来换回他的一生吧。他到底是一个大丈夫,是对国家社稷有用之人呵。想着,田氏转身取下挂在墙上的一把剑来,取出剑柄,就要一刎自尽。丫环和小厮赶紧拦住她,夺过她手中的利剑,都说,使不得,使不得啊!

    田氏无奈,见楚王孙已痛得昏死过去,不由得落下泪来。突然,她灵机一动,对小厮说,你只说要生人的脑髓,那死人的行不行?小厮说,须得死后未满七十九日者,其脑尚未干枯,亦可取用。田氏听了,心想,那庄周不是才死二十余日吗?我何不拿他的脑髓来救公子?虽然有失礼之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人命关天,死人救活人也是说得过去的。又怎能再添一个孤魂呢!想到此,她叫丫环提着灯,去柴房寻来一把大斧,自己拿着斧子,一起来到庄周的灵堂。

    田氏挥起斧头,向庄周的棺材劈去。因为庄周是达生之人,不肯厚敛,棺木只有三寸之厚,两斧下去,棺盖便裂开了。只见庄周活生生地从棺内坐了起来,口里还叹息道:唉,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啊?田氏顿时吓得昏死过去。待她醒来时,只见楚王孙正坐在庄周面前,向他赔礼道歉。既感谢他用法术治好了他的头疼病,又请他原谅他对庄周的不敬,他是指欲娶田氏为妾一事。他声明说,他对田氏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半点私心私情,只是看她年轻孀居,无依无*,想给她一条生路罢了;自己岂是那不道德之人,要夺朋友之妻呢,庄先生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庄周摆了摆手,说,你不用说了。若真有什么,也是那*人自己不庄重而惹祸上身,与公子无干。我自会休了她就是了。又把扇坟妇人的事,和自己装死试探田氏的事,全部说与楚王孙听,讲完之后还总结道:你看看吧,这就是红尘俗世中的人情冷暖,哪一样不是过眼云烟呢。难道你还要执迷不悟不成?她今日这般待我,岂知她明日又不会这般待你呢?说得楚王孙一脸愧色,连连称是。庄周没有告诉他,他原本想变作楚王孙的模样,来诱惑田氏并装头疼来试探她,看她会不会劈棺取脑,真是无巧不成书,楚王孙竟然来了,还真的有那头疼的毛病并及时发作了,这倒给庄周省了不少事儿呢。

    正在他们只顾说话的时候,田氏已经悄悄地走了出去。庄周和楚王孙的一席话,使她羞愤交加,怒火填膺。羞的是自己竟对楚王孙动了真情,甚至愿意以死相报,不由得心碎欲裂。愤的是庄周竟然用装死的恶作剧来试探她,何尝想过她的死活,害得她走投无路,差点寻了短见;再说,他连娶三妻,又有什么道理要女人为他从一而终呢?难道,这种装神弄神的把戏就是他所谓的大道吗?田氏不由仰天大笑,继而又倾泪如雨,掩面啜泣起来。

    天快要亮的时候,庄周和楚王孙都被外面一阵冲天的火光惊呆了。两人慌慌忙忙跑出门来,见对面的柴房着火了,救火的人东奔西跑,乱作一团。丫环哭喊着,夫人夫人,你不能走啊!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田氏引火焚身了。火越烧越旺,整个柴房都燃起来了,火光映红了大半个天空。庄周不禁捶胸顿足,泪如雨下。突然,他看见从熊熊燃烧的烈焰之中,飞出一只巨大无比的白蝴蝶,双翅翩翩,银光闪闪,在被火光染成金红色的天空里,轻盈地飞舞着,美如仙子庄周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要求的大道,不在天边,早在身边:那叫田氏的玉洁冰清的女子,才是真正知情懂爱的仁义之人---她才是可以引导他升上天界的灿烂彩虹啊——因为这个故事最后的结尾只是我的杜撰,所以,我们并不知道,那位以梦蝶而流芳百世的庄子先生,到头来,究竟悟的是什么道,成的是什么道;也不知道他是真“悟”还是真“误”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