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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百年前,我睁开沉重的睡眼,挣脱厚重的手铐,拧断锈迹斑斑的铰链,逃出了暗无天日的玄冰塔,重获自由,得到了神圣的生命。在玄冰塔外,第一个出现在我视野里的人是皇叔。他叫我王,并告诉我,我的名字叫天籁。

    皇叔老了。他见到我的时候,笑了,舒心的微笑,而我却泪流满面。皇叔满脸的皱纹缓缓的舒展,微微的颤抖,是沧桑,是悲凉,我的心突然很痛。皇叔长长的白发直拖到崭亮的地面,像雪花一样随风飘舞,温柔的划过我的脸庞,让我不禁想起深陷玄冰塔时梦里的那些悠长甜美的回忆。皇叔穿着一袭墨绿长袍,显得神秘怪异。他的眼睛复杂而深沉,却掩藏不住对我深深的爱。

    皇叔对我说,王,在你的生命里,有一股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她悄悄的来,悄悄的去,无声无息,无影无踪。在你陷入困境的时候,她就会来到你的身边,帮助你,保护你,让你走出黑暗,闯过难关。

    我相信了,并默默地等待着。

    在我三百岁生日那天,灾难突然降临在和平安宁的王国里。大地开始挪动,山崩地裂,嶙峋怪石和无辜的子民纷纷掉进深不可测的悬崖。空旷的山野只剩下漫天飞舞飘渺的烟雾和回荡在山涧的微弱凄惨的呼救声。那次地震让我的王族受到了近乎毁灭性的破坏。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都毫无防备。等烟雾散去以后,我和亲人走散了。我独自坐在温暖的篝火旁,静静地看着跳跃的火焰,视线渐渐模糊,我看到了灰色的绝望。碎石断柱垂直坠落在离我不远的殿厅上。在那一刻,我无能为力,我变的渺小无助,我的眼睛充满恐惧。我知道,我就要死去,像我的子民一样,掉进无底的深渊,结束脆弱的生命。

    不知何时,皇叔蹲在我面前,他微笑着向我伸出了双手。他说,王,你要坚强的活下去。来,到我的怀里来,我会带你到一个很安全的地方。来吧,过来,过来

    我一遍一遍的听着皇叔的呼唤,吃力地站起来,向他伸出了红润的小手,朝他跨出了摇摆的脚步。终于,我抓住了皇叔粗糙的充满力量的大手,倒在了他宽厚温暖的怀里。我流着泪,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我生日这天,发生了这些恐怖的事情?是我的错,是我给王族带来了灾难,对吗?

    皇叔含着泪,笑了。他说,这不是你的错,怎么能怪你?不是,不是你的错,我的天籁,我的王。

    皇叔带我来到了天山脚下的一座幽静的农庄。我们在农庄定居。我们无忧无虑的生活。我们渐渐淡忘了曾经的悲伤和眼泪。皇叔教会我骑马,射箭,捕猎,摔交。在一次综合竞技比赛中,我一举夺魁,成了农庄的英雄。

    在一个下着大雨的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闯进了农庄。他们杀了很多人,抢走了牛羊,奸淫了妇女,搜走了金银财宝,毁坏了房屋。我躲在一间低矮的茅草屋,在墙壁裂缝处,看清了外面碎乱舞动的影子。当我正想冲出去的时候,皇叔出现在我面前。他说,天籁,我的王,你不属于这里,这里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能给予他们任何帮助,包括感情。迟早有一天,你必须离开这里,离开无辜的老百姓。否则,你只会害了他们。

    可是,在我们最困难的时候,他们帮过我们。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在我面前倒下,慢慢的死去。这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恕我办不到。我说完,走出房门,拉弓射箭,把匪首射死在马上。众匪贼见首领毙命,纷纷逃跑。那一晚,整座农庄血腥冲天,一群群山狼在农庄外徘徊嗷叫,却不敢踏进农庄半步。

    我醒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我最想见的人——皇叔。我想告诉他昨晚我的梦,但是他的面容冷峻,让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皇叔亲自为我戴上了皇冠,给我换上了落难时的皇装。他说,天籁,我们要回家了。从什么地方来,就回到什么地方去。这是我们的宿命。

    皇叔陪我走出了房门。当我看到房外的一切的时候,我震惊了。这里已经不再是忙碌鲜活秩序的农庄,而是一片白茫茫亮晶晶的冰的世界。整座农庄被冰雪封住了,冻结了。我问皇叔,这是怎么回事?他说,是诅咒,千年的诅咒;是惩罚,冰冻的惩罚。农庄里的生命将在冰雪里得到完美和永恒。

    我记得冰月来接我的时候,她对我说,王国活了。她得到了永恒的祝福。碧绿的湖水如同少女的眼睛清澈明亮;丰富的草原延伸得无边无际;鲜红娇嫩的野花烧到天边;巍巍青山将她装点得英姿勃发。一切已经结束,一切刚刚开始。她不再沉默,她已经开始新的征战,新的历史,新的辉煌。她在前方不远处等你,等你

    我回家了。我看不到一个士兵在城楼上把守。当城门缓缓开启的时候,我看不到迎接我的浩大隆重的仪仗队,我听不见臣民的欢呼和呐喊。我站在空旷的卒道上,突然想起我三百岁生日那天发生的地震。我的心一下子很沉重,很害怕。我抓住冰月的手,我说,无论发生什么事,请别离开我。

    唯一出来迎接我的人是奶娘。她流着泪对我说出了真相。因为我的血脉与王族的命脉相克,所以一切都得撤除,不可以像对待其他小皇子那样对待我。其实,我不该回来,不该回来。

    我说,我不相信命数,我只相信自己。这里是我的家,是我的王族,我和她永远不分开。

    皇叔走到我的面前,轻吻我的鼻子。他说,别冲动,天籁。你是未来的王,真正的王。我们在等待,耐心的等待。请你自由地,轻松地,坚强地活下去。活着比什么都要强!

    几个月后,我还是去见了父皇。我要父皇解除对农庄的诅咒和惩罚,千年的诅咒,冰冻的惩罚。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是善良淳朴无辜的百姓。如果真要受到惩罚和诅咒的话,那么应该是我一个人。

    在去皇宫的路上,我遇见了冰月。她是特地来阻止我去求见父皇的。她告诉我,父皇病了,而且病的很严重。自从我回到王族,父皇就莫名其妙的病了,很奇怪的疾病,连殿医都查不出病因是什么。同时,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件事情,惟独我不知道。因为母后颁布了圣旨,任何人不可以把父皇的情况告诉我。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难道你不怕

    是母后让我来找你的。她让我转告你,没有对错,没有善恶,没有仇恨,没有正邪,只有天命。以后皇宫发生的任何一件事情都与你无关,请你不要过问,更不可以干涉。

    冰月,请你老实的告诉我,你相信我的命数,你相信最近发生的所有的事情都是因为我,我不该回来的,对不对?

    冰月狠狠的扇了我一个耳光,然后扑入我的怀里,哭了。她在我耳边轻轻的说,没有对错,没有善恶,没有仇恨,没有正邪,只有天命。我答应你,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你。

    我抱着冰月,好象得到了天下。

    我一宿没睡。我像一尊雕像,站立在天山的颠峰,默默的等待黎明。当第一缕金光射穿我的眼睛的时候,我复活了。举目眺望,云雾在陡峭的悬崖和幽深的山谷缭绕,把一座座逶迤的山岭连成一线。宁静苍白的天空撒落飞鸟的孤影,只有泉水叮咚,轻吟轻唱,像极了我小时候的梦境。

    现在才想起,皇叔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抱过我了。我多么怀念皇叔温暖的怀抱呀。我希望一切回到从前,一切都没有发生,就像我珍藏的梦境。

    那时,皇叔抱着我,坐在高高的彩虹上,给我讲神灵的故事,给我讲动物的忠诚,给我讲英勇的战记,给我讲冤死的亡魂,给我讲,突然,彩虹断了,我和皇叔垂直坠落,而速度越来越快,风呼啸着从我耳边擦过,把我吓晕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静如止水。清醒之后,我发觉自己悬浮在空中,并且缓慢的旋转。四周是璀璨的星星,它们眨呀眨呀,好美。皇叔的身影在我眼前飘飘荡荡,离我渐远渐近。我伸出双手,却抓不住他的影子。模糊中,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他说,天籁,我的王,你已经长大,而我渐渐老去。我不能像以前那样的待你。你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解决你前进路上遇到的种种困难。记住,我在前方不远处等你,等你

    皇叔,请你不要离开我。我不想长大,我不许你老去,我像爱我的子民和爱我的王族一样的爱你。只要你别离开我,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伤心的哭了。我再次伸出双手,拼命地抓呀抓呀,却什么都没有抓住。

    缘分已尽,强留无益。是该走的时候了,是该走的时候了,是该走的时候了。皇叔的声音越来越弱,皇叔苍老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消失殆尽。

    梦境已灭,我心静如水。

    皇叔消失了,在我的生活里消失,真实得像我的梦境。后来,奶娘告诉我,傍晚时分,皇叔走进了亲皇的寝室,然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我没有注意到奶娘苍白颤抖的面容,我固执地说,我要去找皇叔。奶娘阻止了我。她说,有些事情,有些话语,有些感情,虽然埋藏在心里已经很久远了,但是该面对的时候,就必须面对,谁也无法逃避。

    死亡的交谈,对吗?

    死亡?也许还有希望。

    没有也许,我已经看到了毁灭,就像我独守篝火时那随火焰飘升的灰色的绝望。

    天籁,奶娘的孩子,我的王,请你别太悲观。万事都有两面性。你能走到这一步,多不容易。你是未来的王,真正的王,我们在等待,耐心的等待。请你自由地,轻松地,坚强地活下去。要知道,活着比什么都强。

    奶娘,请你告诉我,我等待的是什么?

    皇权和责任。说完之后,奶娘转身离去。而我,一个人孤独的站在延伸的地平线上,寂寞回忆,回忆寂寞。

    如水的月光轻洒在我的床头。我望着窗外娇美的圆月,想起了冰月。我发觉自己已经深深的爱上了她。也许,就在她到农庄接我,我见到她第一眼的时候。我有种预感,她就是我的新娘,她就是王族的圣女,我必须好好的待她。

    我的出现打乱了所有人平静规律的生活,可是我能够为他们做些什么?给他们什么承诺?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决定回到农庄去。但是农庄已经被冰封诅咒,我害了农庄里的百姓,我没脸见他们。除非我想到了冰月,她是唯一能够解除农庄的冰封诅咒的人。

    冰月走到我面前,对我说,王,我能够进入你的心境,看透你的顾虑和期盼。你在孤独中守望,你在无奈中迷惘,你在恐惧中叹息,你担心身边的人因为你而无缘无故的一个一个消失。你需要我的帮助,对吗?

    冰月,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女子。我要你解除对农庄的冰封诅咒。

    多谢王对冰月的信任,但是,对不起,我不能。

    为什么?

    因为对农庄的冰封诅咒是亲皇的旨意,我不能背叛亲皇。

    可是,你知道吗?农庄的百姓是无辜的。他们是因为我才遭受冰封诅咒。如果我连这一点都没法做到的话,那么你面对的就是一个没有良心的王。

    我了解,也能理解。

    冰月说完,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转身离去。我本想叫住她,向她求婚的,但是我没有那么做,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我很后悔。

    冰月走了,就没有回来。听说她去了农庄,但是她没有解除农庄的冰封诅咒,自己就先遭受了千年的诅咒,变成了冰人。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震惊了,悲痛欲绝。是我害了冰月,我不该告诉她我的烦恼,我更不该接受她的援助。原来生命是如此脆弱,拥有和失去只在一瞬间,挽留已迟。

    不知何时,奶娘站在我面前。我抬起头,望着她满是皱纹的脸,我哭了。我说,冰月走了,冰月不理我了,冰月永远离开了我。

    奶娘举起右手,抚摩我憔悴的脸,递给我一封信。她说,天籁,这是冰月姑娘临走时托我亲手交给你的,你快看看。

    我撕开封口,打开信纸,看到冰月写的挺秀潇洒的字迹;

    天籁,我的王,我能够感受到你孤立无援的恐惧,但是你必须振作起来,克制自己,战胜敌人,避过劫数。如果我没有回来,那么请你忘了我,忘了我。

    我抱着信哭了,哭得痛苦。奶娘轻拍我的肩膀,说了一些安慰我话,走开了。

    冰月走后,我习惯了独坐在青瓦屋顶,看日出日落,望星光舞蹈,喝最浓烈的酒,唱最悲伤的情歌,让歌声在天空中飘散,让天堂的冰月知道我的思念和内疚。

    亲皇撒手归去,王族陷入悲痛之中。

    母后来找我的时候,奶娘正在教我刻冰雕。奶娘回头看到了母后冷峻的面容,她手里的冰雕碎了,冰屑撒落一地,融化了。我从奶娘的眼睛里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恐惧,而母后粉红的披风里瞬间涨满了杀气。我站在奶娘前面,为她挡去强劲的含有巨毒的粉色烟雾。母后万万没有想到,我会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一个下人。母后脸色大变,她轻轻一扬手,粉色烟雾变成一束光,从我肩膀上飞过,插入粗糙的古城墙。母后说,出去。奶娘转身离开。我跟在她背后,母后举起右手,挡住我。她说,你留下!

    皇叔是你杀的,冰月是你陷害的,奶娘你也不放过,你是我真正的敌人!

    天籁,你是我的孩子,我不是你的敌人。亲皇不是你的父亲,皇叔才是你的亲生父亲。皇叔拜见亲皇,并在亲皇的榻旁喝下了毒酒。我是王族的母后,你就是王族唯一的王。所有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全都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一切已经结束,一切才刚刚开始。她不再沉默,她已经开始新的征战,新的历史,新的辉煌。她在前方不远处等你,等你。

    冰月,冰月,冰月

    奶娘消失了,正如皇叔那样,悄悄的来,悄悄的去,无声无息,无影无踪。我在孤独中守望,我在无奈中迷惘,我在恐惧中叹息。我不想当国王,我只要皇叔,奶娘和冰月。谁能帮我找回他们,请帮帮我。我坐在象征皇权的宝座上,呐喊呼唤,却没有一个人回答,只有我游离无力的回声。

    我终于当上了国王,就像皇叔,奶娘和冰月所期盼的那样,可是我一点都不开心,我甚至有点憎恨自己是一个国王。因为我连身边的最亲最爱的人都保护不了。所有的权利都落在母后的手里,我成了她的工具。

    我施展法术,开启梦幻之门。皇叔,奶娘,冰月和我在梦境里团聚。皇叔,奶娘和冰月在我的周围飘飘荡荡,离我渐近渐远。我伸出双手,拥抱他们,他们笑了。

    天籁,命中注定我们是父子,请别责怪你的老父亲。名利和权势不过一场梦。我在前方不远处等你,等你。

    天籁,奶娘的孩子,我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你,让你平安的到达天界。我在前方不远处等你,等你。

    王,我曾梦想靠在你有力的肩膀上,什么都不想,就这样静静的看着天空。我在前方不远处等你,等你。

    我撤消法术,关闭梦幻之门,追随他们,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