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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母

作者:八月柳飞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推荐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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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刚放下长途电话,足足一堂课的时间-45分钟,上学时觉得一堂课好长,然而今天觉得好短,电话已有些发烫,电话里听见父亲在催着挂电话。可“再见”说过好几遍了,又有了新的话题。电话线那端不是依依不舍的情人、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她是我的继母,一个从我三岁起就一起生活的人、一个我从不叫“妈”的人,二十八年来,我都叫她“婶”

    二十九年前母亲因病撒手而去,留下五岁的哥哥、两岁的我、五个月嗷嗷待哺的妹妹,还有神情恍惚的父亲。一个家就此瘫痪了!

    一年后一个女人来到了我们这个凄凉的家,三双凄惶的眼睛望着这个陌生的女人,不知她将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命运。她平静的说,叫我“婶”吧,许是看到我们对“妈”字的拗口,许是她还不能习惯一下子有三个孩子叫“妈”吧。就此,我们的字典被刷新“婶”成了“妈”的代名词。

    不知婶来我们家前是否预料到了生活的艰难程度,三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孩子的吃喝拉撒,和这三个孩子的生母因病而欠下的大笔债务,还有一直神情恍惚、沉默寡言的父亲。记忆中,那时的婶一直是不会笑的,尤其是白天工作后,晚上洗着一大堆衣服的时候,她的脸是阴沉得可以滴出水来的,不知贪玩的哥哥、年糼的妹妹是否能看得出来,而那时的我是大气也不敢出的,只想她忽略了我的存在,我怕她用劳累而怨恨的眼神望向我。偶尔的,她会抱怨父亲,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孩子,每当那时,我真的是希望我不存在的,以我的不存在来减轻他们的负担。小小的心里盛满了恐惶,我只想消失,如果不能消失,我只希望我快些长大,大到可以自己洗衣服。那时我三岁,但我现在仍记得当时对独立的强烈渴望,因为强烈所以记得。

    一年后同父异母的弟弟出生了,是她顶着奶奶不同意和超生罚款的压力把弟弟生下来的,因此她第一次和奶奶有了尖锐的矛盾。奶奶怕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后对我们不好,而想阻止她再要孩子的,而我却异常的希望她有自己的孩子,我希望她开心,我理解她想要孩子的心情,只有我知道她是多么的想做妈妈,她常常在没人时让我叫她妈妈,我叫了便有糖吃,吃了糖我的嘴巴是甜的,她的笑容也是少有的、甜蜜的。那时她的苦恼是无处可诉说的,父亲因为我们也不赞成再要孩子的,于是我成了她的倾诉对象,记得她常常在最苦恼的时候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我说“想”她便十分的开心,虽然我还小,但终归是有了一个支持的声音。她也常常会说为什么她一个自己的孩子也没有,怎么会是超生呢,那时她的痛苦、不安,我至今还记得,尤其是我自己怀孕的时候,想起那时的婶,我更是理解了她的坚决。

    弟弟出生后,奶奶把妹妹抱走了,因奶奶实在不放心年糼的妹妹,弟弟的出生改变了妹妹的生活,她从此与我们分离,在奶奶身边长大,直到高中才回到我们身边。而弟弟的到来没有改变我和哥哥的生活,婶并没有厚此薄彼,她对弟弟甚至更苛刻一些,她会在生气的时候毫无顾忌的打弟弟,却从不会打我们两个。而每次打弟弟心痛的却是我,因为大了弟弟五岁,我每天哄他、背他、抱他,因此也会更爱他,直至如今。

    对我,婶是偏爱的,因哥哥的粗心贪玩、妹妹的懵懂无知,只有我可以静静的听她诉说苦恼。对婶,我是怕而依恋的,怕她不高兴、怕她怨恨父亲;却又依恋她给我们的家的感觉,每次放学我放下书包便会找婶,找不到她,心里就会不安,哪怕是她生气、发脾气,只要在家就好。

    她是一个极其好强的人,任何地方不愿输给别人,她努力工作攒钱去还生母欠下的债,她虽然痛恨着洗我们的衣服,但我们依然是同龄人中穿的最干净的。她给我买来最便宜的、没有什么花样的衣服,然而她能在最普通的衣服上缀上花边或者在衣襟领口处绣上漂亮的小花。那些小花为一个没有妈妈本应自卑的孩子赢来了许多羡慕的眼光,那些小花灿烂了我的整个童年。

    后来,爸爸调动工作,来到了陌生的地方,生活也因此而有了改善。记得搬家时爷爷奶奶的担心,我们不在他们的视线以内了,对慈爱的爷爷奶奶而言婶终究是继母。他们不知我们的命运将会怎样,我也不知道,然而我和婶一样对新生活充满了向往,那时我十岁。

    到了新的环境,我们面对的第一件事是不得不向身边狐疑的人们解释着我们这特殊家庭中特殊的称谓。记得曾有人问我“你叔叔在家吗?”也许是他听到我喊过“婶”吧,我生气的说,那不是我叔叔,那是我爸爸。我的火气不知从何而来,我只想告诉他们我是这个家庭中正式的一员,我没有妈妈的,但我是有爸爸的。那是我第一次希望我不是叫她“婶”的,我希望叫她妈妈,以逃避那些猜测的目光。

    后来在外地上重点高中,周末婶和父亲一起来看望我,我脱口对同宿舍的人介绍说,这是我爸爸妈妈,那一瞬间,我看到婶的一愣,继而转为自然的微笑,那笑容中我看到了婶的欣喜。而那时我的想法很简单,只是不想对称谓做任何解释而已,而对婶而言,却不一样。几年后,我在别人口中听说,婶回来后,兴奋了好久,逢人便说,我叫她“妈”了。而在我心里,我又何尝不想改口“妈”她早已作为一个妈妈的形象植根在我的心中,无人可替代。可张口便喊“婶”已成了多年的习惯,一句“妈”在心里叫过千万遍,叫出口却是那么难。

    生活不再艰难,我也长大了,然而成长是有代价的,我成长的代价是和婶忽然之间不再亲密,现在想来不知谁的错,也许错在我的叛逆期和婶的更年期无情的重叠在一起,我的偏执、婶的反复无常,让这原本特殊的家庭再次面临考验。

    那时我突然恨她,恨父亲,恨生母,恨我自己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恨我没有可以任性、可以撒娇的妈妈的怀抱。我用最激烈的言辞向他们表达我的不满,婶用最激烈的言辞谴责我的没良心,她说供我上学就为了我可以用没有脏字、文绉绉的话来打击她的,她说我的口才都可以做律师了。我那时处于疯狂状态,我曾经很乖,可我不想再乖了,我觉得好累。我甚至吃一大瓶安眠药来表示我的不满,在去医院的路上,我昏迷中听到父亲和婶的哭声,我听到父亲说,你妈妈当初死了,我为什么能活下去,只为了你们几个啊!我听了并不心疼,我只有快感,我要用死证明我的不幸福。然而我没有死,昏睡四天后,我醒了,我似乎忘了很多往事,但我没忘记我的怨恨。平静了一个月后,我说我要离开这个家,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婶说:“你走了,就再也别回来了。”于是,在一个漫天大雪的早晨,我不顾父亲伤心的反对毅然离家。那时,我的想法只有独立,独立了,我就再也不用看继母的脸色,那时,我把“婶”和“妈”的概念重新做了解释“婶”便是继母,是不能同妈妈相提并论的。那时,我十八岁,高三还有半年没有读完。

    我来到了姑姑家,我说帮我找个工作,做什么都行,只要不回家。对于一个从小没有妈妈、被继母“扫地出门”的可怜的孩子来说,姑姑的心疼可想而知,姑姑最终还是决定要我把半年学业完成,她要我考大学。

    半年后,我考上了大学,要办户口了,我带着报复又得意的心理回家了。在家那几天,我和婶一句话也没说,我刻意的快乐着,我想告诉她,离开她我很快乐。那时的婶是沉默的,我无知的认为那便是我的胜利。我不知她看着一手带大的曾经乖巧的我,带着张扬的笑看也不看她一眼,她的心是如何的沦陷,痛得唯有沉默了吧。而那时,我不觉得。

    我的大学是在姑姑的资助下完成的,离开家时,我把婶默默无言塞给我的钱扔了满地,我对姑姑说,你供我上大学吧,将来我还给你。临离开家时,婶没有出现,我对眼睛红红的父亲说,我恨你,妈妈死了,你为什么还要结婚。我想那时父亲的心是碎了的,可对于固执的背着行囊的女儿,他又能说什么?任何语言对于这样的打击都是苍白的,我曾是他们最宠爱的孩子。

    大学毕业后,我烧掉所有的书本、信件,不留一点可以勾起回忆的东西踏上了西南的列车,从东北到西南,我在中国地图上找到了最远的距离,我来到了昆明。那时我22岁。如花的岁月,我用来怨恨我本该最爱的人!

    父亲在姑姑那里得到我的电话,偶尔打电话过来,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嘘寒问暖,想必那时婶一定就坐在旁边,但她一直没有说过话,我也没有问候过她一句。她成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人在昆明的日子,我把所有的精力用来工作,夜晚的时候一个人趴在床上大哭,我想家,可我不知道家在哪,我不知道我想念谁,我放下了爱,却又背不动那么多的恨。我好累,可我已经停不下来。

    直到我找到了另一半,我一个人主持了自己的婚礼。鼓足勇气,带着爱人,拿着结婚证,我终于踏上了回家的路。在家的三天里,父亲和婶是开心的,我是平淡的、陌生的,我给予他们的伤害历历在目,但他们给我的依旧是一个家的温暖。平静的外表下我的心在解冻、在融化。父亲和婶都老了很多,他们头上的白发触目惊心,又有多少是我的无知轻狂所赐予呢?

    再一次回家,是带着一岁的女儿。女儿的到来,使我从一个无知的女孩变成一个母亲,身为人母,我再去看望我的父母,又是另外一种心情。“养儿方知父母恩”面对女儿,我终于理解了作为父母,他们曾有过的艰辛。这一次我在家住了一个月,父亲把床让出来给我和女儿,婶、女儿、和我睡在了一张床上,左边是叫我“妈”的女儿,右边是我本该叫“妈”的婶。二十几年过去了,恩恩怨怨在成长的岁月中归于平淡了。女儿睡着时,我和婶常常聊到深夜,婶说看到我的女儿,就想起了刚到我们家时我的样子,乖巧懂事;我说后来的我太不懂事了,我现在做妈妈了,我理解了做妈妈的不易;婶说她那时可能是更年期,脾气太坏,现在自己都感觉到好了很多我们说起许多往事,生活艰苦但很快乐,说着说着,我们会一起流泪。成长的代价啊,我终于长大了,而婶已经老了,在若干年后的今天,在一张床上,我和继母的眼泪终于流到了一起。

    随后来昆明的妹妹也有了自己的女儿,三个月前,妹妹带着她的女儿和我的女儿回家了,几天前刚刚回到昆明。曾经没有了妈妈的孩子现在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一次妹妹的探亲之旅也该有了另一种体验了,她也曾恨过父亲和婶没有把她带在身边,而这一次回来,从她的语气和神情中,我知道,妹妹也长大了、知道感恩了。婶的电话常常打来,问着两个外孙女的情况,疼惜之情溢于言表。妹妹说婶常常会给我的女儿梳头,梳着二十几年前曾经给我梳过的发型,别人都说难看,婶却说好看,并固执的每天给女儿梳,直到女儿强烈抗议才做罢。我知道婶的心思,我小时候,那种发型是最漂亮的,曾惹来多少同伴羡慕的眼光,每当那时婶都是因我而骄傲的。

    刚刚又是和婶通电话,现在打电话时,父亲是插不上嘴的,只是总在旁边唠叨着通话时间太长了,而我和婶常常是欲罢不能,总有说不完的话,仿佛要把那段遗失了的岁月补回来。人都说破镜难重圆,人还说血浓于水,可我和婶的母女之情在经历了风刀雪剑之后依然浓得化解不开。我对婶说昆明的气候好,过几年就到昆明来养老吧,然后我就听到了婶的哽咽声。婶养育了我,我养她是情理之中的,但婶却是那么感动;而我曾经那么伤害她,她却没有恨过我,这就是继母,我本该叫“妈”却一直叫“婶”的人。终有一天,我会大声的叫她“妈”因为她当之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