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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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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娟十年前就离婚了,并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离第二次,为了避免第二次离婚的风险,所以不结第二次婚,执意跟男人隔绝了十年。除非那个男人足够的出类拔萃,抑或是自己再度落泊沉沦。年轻时少不更事,糊里糊涂上了男人的当,是她迄今为止最失意之事。今年都四十出头了,统共就经历了一个男人,她却否定了天下所有的男人。自从三十岁愤然离婚后,就期盼着自己焕然一新的诗篇,她等落了年复一年的春天,至今仍是寂然。

    文娟这趟六零后的人,都曾经因婚姻之事,弄得鸡犬不宁,身败名裂。中国改革开放三十年,最辉煌的成果就是产生了便宜实用的方便面,还有就是男女同居不是犯罪。中国人们,终于扬眉吐气,迎来了身体和心灵全方位解放的自由时代。

    文娟的生活说不上快乐,也说不上不快乐,静寂得如同高山上的湖泊,无风无浪。起先是怨恨男人,而后是厌恶男人,一晃功夫,就蹉跎了半辈子光阴。

    隐藏在皮肤下的黄褐斑,逞强地从左眼袋横穿鼻梁,摆到了右眼袋。文娟搽了厚厚的粉底,还是遮掩不住这片该死的牛屎块,像冬天里给霜雪糟蹋了的稻杆,死气沉沉,了无生趣。头发早就灰白了,染黑油才能遮掩些,每当看见新长出来的发根,毫不妥协地闪着银光,文娟就很怜惜自己: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单身十年了,不容易啊!

    近来文娟倒是颠覆了她固守十年的人生信条,想要个男人了。是心理上寂寞,还是生理上的渴求?两者皆有。她放下了十年的怨恨,希望有个男人来填补日复一日的空白,哪怕他并不符合自己的要求,哪怕他也没有自己清高优秀,只要那个男人真心实意,来做个伴儿就好。现在她思想也开放些了,想跟男人同居,合得来就一起过日子;合不来,拆伙散去,干干净净。

    爱情只是在“孔雀东南飞”里的传说。时下谁还提爱情两个字,就很out了。如果你还坚持男女关系应该从一而终,会遭到朋友的唾弃。

    认识丽芬,是一次朋友聚会上的偶然。这两个生活观念截然不同的女人,因为都是离婚一族,迅速成为了密中闺友,无话不谈。

    丽芬丽芬,听起来就是离婚离婚,害得我离婚了。都是父母没有文化惹的祸,给我取了个恶名儿。丽芬把自己离婚的原因简单地总结了,不是男人的错,更加不是自己的错,就是因为取错了名字。文娟看着装扮如花蝴蝶似的丽芬笑了。

    同样遭遇离婚这事,丽芬毫不自责,也不追问是谁的责任。离婚不到一个月,就混上了新的男人,身边从来就不会有空档期,总是桃花运十足,好像天下的男人都等着上她的床似的。丽芬感慨道:离婚不亦乐乎!早就应该冲出婚姻围城来闯世界的啊!

    文娟却从男方女方的品貌性格,分析双方的童年,还从各自父母的学历和性格,各自家庭环境,还有两人出生地的气候环境等等诸多因素,认认真真地分析离婚究竟是谁之过,这一工作,耗尽了文娟从三十岁到四十岁的青春。可是她最终还是没有总结出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来。

    没人囚你,是你自己把自个囚了十年!白痴,为一个破男人,浪费十年的青春岁月,值得么?

    文娟哑口无言。像个囚犯一样扛在肩上的沉重铁锁给丽芬卸下来了,顿觉轻松多了。单身的女人,不知什么原因,朋友特别少。单身十年,大家私下里都觉得文娟有点怪,话不投机半句多,能少说就少说,能不说就不说。所以早年的朋友都冷淡了,疏远了。文娟有事儿,就找丽芬。丽芬对文娟也很热情,有问必答,有难同当。因为丽芬说了,她要超度文娟,让文娟生活在男人的世界里!

    我从来没有恨过我的前男人。恨这玩意,堪比浓硫酸,最最毁容的!你看你满脸的牛屎印儿!

    我还感谢他呢,感谢他放了我。要不然,我怎么能够领略这么多长短不一的男人?

    丽芬虽然学历不高,说话用词总是到点到位。

    男人只是给女人利用的工具而已,像汽车啊,电脑啊。对待一个工具,至于去爱呀恨呀,去生去死吗?何苦来着?为何不留点心情好好爱自己?

    女人嫁错人,跟错人,就像你拿错工具,有啥子过不去的呢?拿错了,就放下,再去换另一个。三只脚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满街跑。不要太把男人这玩意儿当回事,能要的就要个彻底,能拿的就拿个盆满钵满,能享受的就尽情去享受好了,至于去问千万个为什么吗?今朝有酒今朝醉,善待自己,女人才不吃亏。

    这套理论,全是精华,实用到位,一点不空洞!你不能说她都正确,可是你也不能说她错。这彰显个性的时代,人人都有一套人生哲学。

    经过一段时间的教化,文娟仍然纹丝不动,毫无起色。丽芬恨文娟铁不成钢,每次见面就是一顿痛批,无情地戳她伤疤。这回,丽芬睨着对坐枯槁如朽木的文娟,你看你,干瘪得如同隔年沙田柚,一看就知道是个严重缺乏男人滋养的女人。我比你大两岁,但我看起来肯定比你年轻多了,不信,问那个小妹?咱们赌这顿饭钱?

    刚好服务员来加茶,不等文娟反应,丽芬已经问开了:小妹,你看我像几岁的?

    服务员面带笑容,看了看穿着粉红色条纹连衣裙,把头发挽起在后脑勺的丽芬,小心翼翼地说,姐有三十了么?丽芬满意地笑了。又瞄了瞄对坐的文娟,扭头问小妹,你看她像几岁的样子?服务员扫了一眼文娟:这位是你妈妈吧!

    丽芬得意有如中了六合彩,哈哈大笑。

    笑得文娟咬牙切齿!丽芬你积点德吧,别把桌子笑翻了!

    文娟在桌子下猛掐自己的大腿,恨自己没出息:瞧这个如花般灿烂的女人,活的像模像样,春风得意!自己呢?学历比她高,职位比她高,经济上比她强,从五官长相来看,也不比她丑。却因为离婚这桩事,把自己折磨得一片狼藉。同样离婚十年,人家还是金枝玉叶,而自己已是残花败柳。再用生命来恨男人,太亏了!是要更换新头脑,进行自我革命了!

    打这顿饭之后,文娟莫名的焦灼,失眠和消瘦了。她跑遍大小医院,看了西医看中医,吃了五颜六色的片剂胶囊,又喝土黄色的中草药水,都无济于事。

    文娟总是在迷糊的浅睡里,梦见粗大的蜢蛇缠身。用手掌抹着额头的虚汗,凄凉地笑了:我毕竟是个成年人呢!十年愤恨,没有改变自己是个成年女性的客观事实。快更年期了啊,再过几年,就没有性别特征了,这辈子不都白废了么?

    丽芬在电话里吩咐:只要你听我的话,按我的方法去做,就可以治好你的病,免费,快速,无副作用,不用吃药打针。她给文娟开出的药方,直截了当:快找男人睡觉去。

    文娟同意采用丽芬开的方子来治病,自己也心知肚明,丽芬是对的,缺乏男人,是自己百病缠身的根源。她却害羞于向世人宣布要找个男人的决定,而大家都认为文娟单身过了十年,现在你文娟半老徐娘还找什么呢?年轻的时候,人家排着队找她,给她做过媒的,男士们主动出击过的,个个扫了一鼻子灰回来,现在还怀恨在心!熟悉的朋友圈子里,谁还会要你?以为她这一生都铁定单身过了,所以,很多年都没有人给文娟拉线搭桥了。文娟也不知道怎么去找男人,网上骗子多,不敢去赌,万一遇上个混蛋,幼稚如文娟,肯定奈何不了他的。她恨自己笨,怎么人家丽芬对付男人就特有两下子?一个媚眼,一个手势,就杀到一大片,要圆的就有圆的,要四方的就来四方的。

    那边,丽芬也一如既往没让自己闲着,不管高的矮的,胖的痩的,吃上一顿饭,就可以同床同宿,也不是一定要男人的钱,只是资源共享,相互取乐,以我的孤独换你的寂寞,有时也会额外赚点男人给的好处。丽芬每交上新男友,内心总是欢呼雀跃:失去一棵树,得到一片林。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地上的男人多如天上的繁星,数不胜数。她从来不会为所谓的男女分手之事伤心哭泣,只会为新的男人高唱赞歌。

    两个女人,虽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各自忙着营生,难得见面,时常通通短信和电话,就算亲密了。

    文娟却饱受心理上的饥渴和现实的无奈,暗自唉声叹气,竟郁闷着病倒了。这一病,连要喝口粥都成了问题,干饿了两天,崩溃如山倒,哭着喊着去死掉算了!丽芬闻讯赶来,背起苍白的文娟,上医院输液。

    唉,得调配个公的给这个老古董了!只有男人能让这颗枯树发新芽。

    于是丽芬暗地里开始给文娟物色男人。毕竟是姐妹一场,得认真选个匹配些的,保证这对男女一拍即合。丽芬以阅人无数的经验,给文娟物色了一个叫俊哥的单身汉。五十出头,软件工程师,离婚多年,而未再娶,高而瘦,不拘言笑,幽默孤僻,老实人。

    俊哥跟着丽芬来到文娟的楼下,第一次远距离瞄准的目标,文娟那戚戚然的样子,一下子打动了俊哥沉寂多年的心。

    这是个耐得住寂寞的好女人!俊哥不惜劳苦,花了半年的时间,来偷探这个女人。在这个眼花缭乱时代,男人坏,一眼就可以看出坏处来;女人要是坏的话,就坏到炉火纯青,让人无法短时间里看出她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来。所以,俊哥思前想后,总得对自己这把老骨头负起责任,花点时间,找个老实的女人来跟自己过本分的日子。反正自己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闲着也是闲着。正如他的工作一样不张扬,从早到晚只跟机器说话,别人看不出他究竟在干什么。现在,俊哥对这两项工作都乐此不疲。

    在园子里静静地守候文娟的出现,给了他无穷的乐趣。他在等待的时候,发现了很多平时疏忽了的趣事儿和美景致。比如,草丛里开着小如米粒般紫色的花儿;草丛里的一对青蛙,总是在旁晚时候,结伴儿出来找虫子吃;湖里有条特别高傲的小黄鱼,喜欢独处,特不合群,总喜欢试着吹出不同式样的水圈来自娱自乐。他知道,文娟每天早晨七点半准时出楼上班去,下午六点拎着一把青菜回来。晚上七点半又下楼来,在园子里孤孤单单的散步。八点半回屋。

    文娟正是自己要找的女人!单纯得好,干净得好!要是糊里糊涂碰上丽芬那样的女人,对于男人来说,随便就上了个女人,虽然不是什么吃亏事,自己却也赚不到什么便宜的。于是,俊哥决心要了文娟的。天气热些了,俊哥就整夜坐在对着文娟窗口的地方,任凭饥饿的蚊子成群结队在自己的大腿上饱餐一顿后扬长而去。他仍愿意默默地陪着文娟,陪着她屋子里那通宵不灭的昏暗的灯光。他坐在夜深人静的大树下,用手提电脑编写程序。他们这些啃脑子的夜猫子们,晚上从来不是用来睡觉的,他们喜欢在“世人皆睡我独醒”的状态下,从事他们独立而傲慢的活儿。每当编写程序遇到不畅通的时候,俊哥就会望着文娟的窗口,望着望着就来灵感了,会把难题都解决掉。有时他也会看见文娟穿着雪白的睡衣,如天使如鬼魅,在黑暗里,倚着窗口看自己。有一次,俊哥大胆地朝窗口的文娟挥手,文娟立刻拉紧了密不透光的窗帘!从此,文娟再也不在夜晚打开那扇窗了。

    俊哥知道该去敲文娟的家门了。

    南方的五月天,总像女人撒性子似地,不给任何提示,忽然就是一阵豪雨。豪雨未完,却又烈日炎炎。这个周末的下午,文娟在阳台翻晒被雨淋湿的衣服。想起在乡下的童年,这样的天气就会去山里采蘑菇。去山里,也是独自一人,挎着小竹篮,光着脚丫子,走在长有青苔的山间小道里,默默地寻采蘑菇。小小年纪,居然像现在的心情一样,没有高兴,也没有无谓的忧伤,安静地长大了,如同山溪里的凤尾鱼。

    丽芬来电话了:亲爱的,我想死你了!电话里爹声爹气的劲儿,真让文娟怀疑丽芬是在跟新的相好说话。文娟知道不会是丽芬一个人来的,开门一看,同来的果然还有她离婚后的第n任男人。

    这个公的怎么样?丽芬翘起眉毛,用眼神询问。

    你的男人,与我何关?文娟没拿正眼看人,却礼貌地说,很般配啊!

    乐得丽芬和那男人当着文娟的面一番热吻。这一场真人秀,看得文娟脸红耳热!

    去饭馆的路上,丽芬把她男人留在另一部车上,两个女人说话才可以肆无忌惮。“我把熊熊驯服了。”丽芬迫不及待地向文娟汇报捕获新男人的经验。

    像驯兽师去驯老虎狮子一样,女人要开动脑筋去驯男人。对男人,要狠,男人天生贱种,你对他越忍让,他越瞧不起你。

    我花了三个月,就把这头野兽驯服得如我所愿。亲亲,我们准备要结婚了。

    结婚?你不怕再一次离婚?

    离就离,怕啥?咱又不是没有离过!不去赌一把,怎么知道自己不行。我以前不相信爱情那玩艺的存在,遇到这只熊,在驯他的过程中,我意外地找到了爱情!

    爱情!文娟忽然对丽芬肃然起敬,她这活法,真应该推荐给天下所有的离婚女人:不要去恨男人,不要去分析男人,好好享用男人即可。还发现爱情了呢!对丽芬来说,什么是爱情呢?文娟疑惑了。

    男人是一剂良药,可以令女人身强体健,百病消除。反之亦然。男人离不开女人,女人不能没有男人。丽芬庄严布道,对于我来说,爱情就是为了一个男人,心甘情愿放弃天下所有的男人。

    文娟侧目看着沉浸在甜蜜里的这个老姑娘,她年轻而妩媚。这样充满了生机的女人,哪个男人不爱?再看看自身由里到外的憔悴模样,是可以做丽芬的妈了。

    我原来想让你做我的伴娘,可是你实在太老了!宾客们会误以为你是我妈呢!那么我有两个娘,不好解释呢!

    文娟正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又遭丽芬直接地劈来一个大棒锤,她顿觉头晕眼花,好不容易才把车子靠边停住,忙从包里摸出眼药水来,仰起头,泪水趁机滚出眼眶,和氯霉素药水混在一起,流了满脸。

    文娟以为丽芬会说声对不起。可是,没有,她正给她的笨笨熊电话。丽芬跟男人说话的腔调霎时就变调了,特别柔情蜜意:熊熊,哎哎,你跟上我们的车了么?

    文娟检讨自己的失败,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对男人说过话!难怪人家说,温柔是一把刀!

    下车的时候,文娟发现“笨笨熊”车上走下来还有另一位男人。

    来来来,来嘛,丽芬一把拉住还在发懵的文娟。这是我结拜姐妹阿娟,这是熊熊的结拜兄弟俊哥。

    文娟明白了,丽芬这次突袭,是来做媒的。文娟打心眼里感谢这个玲珑得意的小女人。

    丽芬又一次翘起眉毛,用眼神询问:这个公的,怎么样?

    文娟快速扫描了一下:俊哥不俊,名不符实。也是个靠染发过日子的人,两鬓的发根,闪着掩不住的银光。

    因为没有任何的提示,文娟显得很不自然。不知什么时候,丽芬和她的笨笨熊消失了。

    这个男人,普通的好,邋遢的好,满脸胡渣儿,给人感觉像块泥土似的踏实。文娟不问对方任何现实的问题:诸如,你这把年纪了,有几位数的积蓄?有房子的吧?有车子么?有孩子要月供么?文娟没有这么恶俗。

    她低头,沉默。摆出一副“随你便”的态势。

    第一次近距离看这个自己跟踪了半年的女人,俊哥反而胆怯了,打了无数遍草稿的话全忘了。

    他脸儿都红了!五十岁的老男人,居然脸红!

    呵呵!俊哥终于说话了,我是软件工程师,专门为机器设计运行程序的,我可以为你设计一套运行软件么?

    你当我是机器么?

    你跟机器一样。你还是一台锈迹斑斑的老机器呢!你不润滑!

    文娟生气了:我再怎么说,还不至于是机器。

    没有男人,女人的生活,跟一台机器没有两样。你不要生气我这样说你。

    再说,一个男人,不值得你花生命去损耗。女人相对于男人来说才是女人,男人也只有相对女人来说才是男人。否则,还要性别做什么?再说,你不要去研究男人,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你也研究不出什么结论来的。

    人只是符号,就像所有的软件都是符号一样。只要能够运行。

    再说,生活其实可以过好一些的。对不?

    我都活了四十多年了,不用你来说教。文娟生气地回击。

    惹得文娟生了气,对面的男人却笑开心了。露出他满嘴给香烟熏黄的牙齿。他又想抽烟了,肆无忌惮地把一盒香烟和火机从裤袋里拿出来,不征求文娟的同意就点火了。

    文娟本来要生更大的气的,转而一想,这又不是我家里,他有抽烟的自由,再说,很久没有看过男人抽烟了。小时候,爸爸是抽烟的,爸爸高兴的时候,就朝自己的小脸蛋吐烟圈。

    对面的人,竟也朝自己的脸吐着一个连一个的烟圈。

    隔着白渺渺的烟圈,文娟看到了男人调皮捣蛋的笑脸。

    可怜的文娟,看着人家的微笑,竟迷糊了。这是男人的笑脸。十年了,没有看过男人的笑脸;十年了,没有一张男人的笑脸是专门给自己看的。

    接着,俊哥像在认错似的说道,我来看过你很多次了,你朋友和我哥们带我到你的楼下来,远远地把你指给我看。我呢,就看呆了,看了你半年。

    文娟吃了一惊。我怎么让人家偷窥了还不知道呢?

    除了周六日,你每天早上七点半出门,下午六点回来;晚上七点就去园子里散步,八点半回家。风雨无阻,对么?然后你的房间整夜亮着灯。

    既然如此,他应该很了解自己的了。今天来,是要告诉我什么吗?文娟心里一阵慌乱。

    然而,俊哥什么也没有说,他从从容容地欣赏着文娟脸上的黄褐斑,他在想怎么样编个程序来去掉这块黑斑就好了!

    文娟外表显得很淡定,毕竟是上了四十岁年纪的人了!摆出要看就给你看个够的姿态来。继续不卑不吭,不笑不问,沉默着。实则内心很躁动不安。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这个男人,只是觉得对不起人家,人家花了半年的时间在自己身上,肯定不会是因为这满脸该死的牛屎印儿!或许以前隔得远,他压根儿没有看清楚我脸上是什么颜色的?给他看清楚,也是对的,免得人家后悔!

    不就一块黄褐斑么?又不是做贼偷来的!有啥子抬不起头来的呢?于是,文娟坐直了,仰起头,勇敢地正对着俊哥。

    呵呵!对面的人憨憨地笑。也不会说几句讨好女人的话。一味地呵呵着!

    文娟忽然笑起来了,因为她想起了乡下邻居那个憨厚的养猪老伯,看着母猪一家伙下了十几只健康的小猪,老伯看着满猪圈里白里透红的小猪们,就总是这样满足地呵呵着的!

    你笑我吗?对面的人拘谨地问。他脸上更是一阵燥热猩红!

    没有啊!没有呢!

    文娟和俊哥,就这样啊啊呢呢地,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所有的话,好像又是多余的。问与不问,说与不说,都无关要紧。丽芬他们回来了。

    俊哥上了笨笨熊的车,文娟以为他至少会向自己要个联系号码,或者下次约会的信息。可是,他没有。他消失在空气里。

    文娟这回真的生气了,发誓再也不去园子里散步了。

    晚上八点,文娟早早就熄灭了所有的灯光,躺在黑暗里,还在生着俊哥的气!想着“人也只是符号而已”这句话她还是不懂。为什么要生气?生一个男人的气?他是什么人?跟我什么关系?他走是他的自由,为什么生起他的气来呢?文娟忽然认识到一个问题:自己喜欢上那个男人了!

    忽然黑暗里传来敲门声,文娟以为听错了,她踮着脚,从卧室走到客厅的木门旁,的确是有人在敲门。

    文娟犹豫了很久,敲门声很有耐性的持续着。敲门人决定要敲开这扇门的。

    文娟心里知道,没有别人。是两鬓闪着一寸银光的男人来了。

    过了很久,文娟伸出苍白的手,在黑暗里,颤抖着慢慢地旋动了门把。

    没错,是他。

    今晚怎么不去园子里散步了?他笑着问。黑暗里,他的牙齿显得比白天的时候白多了。文娟忘记了他下午消失在空气里对自己的羞辱,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生他的气。

    为什么这么鬼鬼祟祟?跟踪我半年还没玩够?文娟质问。

    因为这世上找个真实的女人不容易,比赚百万英镑还困难。花点时间和心思去弄清楚上了谁的床,是对自己负责任而已。断定我不是“狼二叔”我才愿意来敲你家的门。

    我不应该开门么?

    我有百分百的把握,你一定会开门。

    为什么?

    因为我丑得正好跟你般配;穷得想搭住你的房子。我的平庸正如我的真实可靠。我不优秀,普普通通,适合跟你搭伙过小日子。这些,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文娟在黑暗里,无言以对。

    俊哥走进客厅。不要开灯,让我来驱走黑暗。他说。

    你要打开心门,让我进去,否则我又要偷窥你的心。这回,我宁可做光明正大的强盗,也不愿做偷偷摸摸的贼。懂吗?

    他姓甚名谁,什么学历,单身还是已婚,都无关要紧。文娟直觉上认为他不是坏人,至少不是越狱出来的逃犯,趁黑躲在自己家里。再说是丽芬搭线的,可以追根究底查到出处的,丽芬总不会害我。

    我还饿着呢!你给我煮碗鸡蛋面条,好吗?

    文娟厨房里还真的就只有鸡蛋和面条,很久都没有启用过冰箱了。因为没有东西要保鲜。

    我呢,就把整个屋子里拧不紧的水龙头修好,肯定有不亮的灯泡,要换好。你一个女人家也不会弄的。

    这个人难道进来我的屋子检查过吗?文娟怀疑俊哥什么时候进来过。

    文娟在厨房煮鸡蛋面。俊哥用自己带来修水龙头的扳手和不同瓦数灯泡,在屋里干起他的拿手活来。

    文娟端出一大盆子的鸡蛋面来,放在饭桌上。她静静地端坐在凳子上,看他干活。

    俊哥干得双手乌黑,满身臭汗。

    文娟看着男人爬上爬下,把整个屋子弄得亮堂堂。心里平静而踏实。连她自己都不理解的是,她对眼前的一切毫不激动,理所当然似的。是啊,日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有什么好激动的呢?!十盏灯,九盏不亮,黑魆魆的生活才不正常呢!五个水龙头,四个滴滴答答关不紧,这叫什么日子呢?

    两人话不多,总觉得话都是多余的。

    文娟,看着俊哥狼吞虎咽,把一大盆子鸡蛋面吃得干净。本来想问问他咸了淡了的?又觉得问也是多余的。

    吃完了,俊哥点燃一根香烟。不紧不慢,悠悠闲闲地细细品味着那根白纸卷儿,抽完一根,他接着又点燃了第二根。仿佛他准备把整个夜晚花在吐烟圈的工作上似的。

    文娟等得不耐烦了。她生气地,再抽第三根烟你就给我出去!

    饥渴?对于中年人来说,已经没有想象中的激情了。一切都出奇地平淡,好像他们是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夫妻。

    早起的鸣蝉,站在金色的朝阳里,充满激情地喊道:知了!知了!

    文娟推醒身边的男人,你姓什么呢?

    我姓什么很重要吗?你迟早会知道的。你快乐些了么?我还真不知道你姓什么。

    你不是跟踪我半年了?

    可是我没有去查你的户口。

    文娟突然想问,你爱不爱我?可是这句话显得很幼稚,很不合时宜。她默默地低下头,看见自己干瘪的乳房上,还留着粉红色的抓痕。天亮上,该说再见了。这一觉醒来,文娟忽然成熟了。她等着男人不留痕迹地消失在空气里。

    然而,他没有要起床离开的样子。他在文娟脸上的黄褐斑上,吻了又吻。

    我要娶你为妻,男人说。

    文娟有点愕然,回过神来就哭了。你没有必要为了一个晚上就赔我你的后半生,文娟负责任地说。天亮了,你可以走了。

    可是你偷走了我一生中唯一的昨天夜晚,我再也不会有这一夜的了!你要对我负责任,我要你赔偿我!

    我也已经用我此生是独一无二的一夜还给你了,你还要我赔偿?!

    是的,我要你的一生!

    文娟埋在男人怀里,嘤嘤哭泣。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要结就不要离,要离就不要结。

    男人也要文娟答应他一件事:万一哪一天,我们分开了,请不要分析我,不要恨我,把我像垃圾一样倒掉,然后再去找个伴儿,快快乐乐地过日子。好么?

    不久,文娟和俊哥去领结婚证,低调得就只有他们两个当事人知道自己已经结婚了。他们深知,日子是自己过给自己看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婚姻踏实就好,不是摆设的。

    在路上碰巧遇到丽芬,她挽着的男人不是笨笨熊了。丽芬朝文娟挤眉弄眼,意思是别没见过世面地问长问短。

    我们快要结婚了,请你做我的伴娘啊!丽芬像背台词地对文娟说。然后拖着粉色长裙,风一般地消失了。

    男人才不会跟那女人结婚,我哥们早想甩她,是她死皮赖脸地缠着人家的!这女人,一个字,贱!两个字,真贱!

    文娟目瞪口呆!心里犯嘀咕:俊哥也这么认为自己么?还不知道他姓什么的时候就跟他干上了啊!

    你不同,你是稀世真品,值得男人珍藏!

    你在安慰我。至少我要看看你的身份证才让你进屋的!

    哈哈!不呢,傻女人!你是我奖励给自己的最好礼物呢!

    女人当男人是动物,男人也会当女人是畜生。你别羡慕她男人多呵,她哭的日子在后头呢!

    日子又恢复了平静。日出月落,冬去春来。院子里,文娟总是挽着俊哥去散步,八点半就回来。只是没有了彻夜不灭的灯光。

    文娟胖了,像浸涨的木耳,温润而透亮,脸上的黄褐斑也退去无影无踪。她慢慢地也妩媚了。

    丽芬还是那样过着她的日子,一直没有男人和她结婚。只是丽芬从来不会寂寞的。

    文娟这才明白,她用十年的空白才换来今天的平实。

    丽芬却用空虚去麻醉不同的男人。男人们始终清醒着,丽芬她自己却迷糊了,不知东南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