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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嘉昕把自己的汗湿的裤角挽了挽,挽起的裤角一高一低,他觉得不到这样走起来更轻快些。

    朦胧的村子总是愈来愈近,狗叫声、人喊声、吆喝声、响锣、锯子破木李嘉昕听得清楚。天空似乎要出现一抹红霞了,李嘉昕抬眼看时。不远处灯火正亮,心知马上就要到家了。他的心里温暖畅快,好象没有了疲劳。

    走,走下去,李嘉昕努力地走着。刚才几个小孩子在路边吵嚷斗狠打架,李嘉昕过去拉开了他们,其中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看了几眼李嘉昕,回头咕噜了几句,这几个小孩便散开不见了。李嘉昕很奇怪,他不认识他们,他们到哪去了呢,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李嘉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他走了很久了,一夜!

    在二十几米外的一棵大树后,似乎有一声音在叫他:“嘉昕!嘉昕!”是一个苍老的女人的声音。李嘉昕努力去辨别去看,却什么也看不到。这声音飘飘地远去,李嘉昕诧异地睁大眼睛。

    日上三杆时“瓦房身”张三从乱葬岗子上过,看见李嘉昕汗湿的衣裤冒着热气的额头,喊道:“李老师,李老师。”李嘉昕激凌凌地猛醒过来,抬头看看清澈的天空,不禁又渗出涔涔冷汗。再看这坟地周围已被他踩出一条亮硬的小道。

    李嘉昕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在坟地周围走了一宿。昨天他从高村走回到这里时,天色已晚,急切归家却不想没入“鬼道”这世上也许是真的有鬼,要不,昨晚的事怎么说呢?

    李嘉昕回到家里时,老婆正做饭,看无李嘉昕撞进来,直起身子仔细地端详。李嘉昕面色枯黄,眼神散乱,不免叫老婆心生疑虑。李嘉昕跌进地上的沙发里,正待睡去,老婆过来,半推半扶半哄半劝地把李嘉昕弄上炕,但无见嘉昕纳头倒下,鼾声顿起。

    末秋的时节还能寻到一丝暖意,正午的阳光懒洋洋地在头上照了一阵儿,就向西斜下去。凉嗖嗖的冷气吹走了人们一点秋日的梦想,仰头看天空时,冬日的细瘦的指尖探过来了。

    李嘉昕未曾感受到秋末的凄凉与衰败,他只看到天空天空依然是高远深湛。他计算着日月的更迭四季的交替,寒来暑往春去春归时感叹到:“离火葬场又近了一步!”他似乎看见自己变成一缕青烟袅袅上升,融入那片蓝天之中。李嘉昕在家里躺了几日,脸色日渐朗润起来。老婆在暗地里求神拜佛,焚香祷告,又买了压惊的药丸给李嘉昕服下,就如往常样,起居饮食皆如过去。李嘉昕对那边日的情形总是耿耿于怀,心理上有疑窦。但既是自己的遭际,想必定有情由。

    李嘉昕没有多想鬼的事,他活着才是实实在在的,他要生活,要工作,要应酬,要交际。李嘉昕在乡上教育办做第二副主任,抓夜教。

    这几天里,李嘉昕心里想着一个女人。

    女人坐在装得满满的玉米秸杆的马车上。晃悠悠的车从那边过来,转了一个弯,向那边去了。马蹄的“得得”声和马车的“轧轧”声很好听地飘进他的耳朵。李嘉昕垂手站在那里,仰着头看着。女人勾着头,低眉顺眼的样子,她的身子随着车子的左右晃动摇摆着。女人没什么表情。李嘉昕未曾看到女人投过来的目光。女人不很胖,脸上的皱纹似乎也不很多。没有风,很明净很透亮的天空让人产生幻想,李嘉昕似乎闻到了女人脸上的脂粉香。太阳正照在李嘉昕的背上,李嘉昕却打了一个寒战。

    这女人叫秋云。

    秋云年轻的时候很妩媚,象她的名字那样轻盈洁白。李嘉昕爱上了她,这是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故事。当然是秋云的父亲不同意,借故把秋云送到很远的他的弟弟那里,心想过了一年半载秋云就断了这份心思。李嘉昕日思夜想秋云,但无奈秋云不在她的身边,料想秋云也是薄情寡意,就依母亲的心思订下了现在的媳妇——艳茹,待秋云回来时,他们快要结婚了。李嘉昕知道秋云回来,不能去找她,看见她的身影便逃也似的跑开。终于有一天,秋云找到他,泪盈盈的双眼望着嘉昕,最后抱着嘉昕痛哭流涕要嘉昕娶她。嘉昕说你不要说胡说,这怎么可能呢?嘉昕只能将秋云的眼泪劝住,顿顿脚走了,撇下秋云一个人走了。在没人处,他也哭,哭得昏天黑地。

    贺喜的爆竹把艳茹迎进了李家做了李家的媳妇。秋云后来嫁给了本村的一个敦厚的小伙子。这段情缘就了了。

    二十年了!李嘉昕二十年的思绪里常常飘进秋云的影子。

    夏日的浓情象晨露一样融进了人们的眼里,湿润的唇上总有星光的印痕。

    李嘉昕今年的夏天过得浪漫又有些苦涩,焦虑的期待中总有莫名的怅惘。那些都缘自秋云。

    艳茹养了几只鹅,这割草的活就要李嘉昕来干了。这天李嘉昕挟着袋子拿着镰刀去青草肥嫩的荒道上。李嘉昕割了好半天,看看已经装了大半个袋子了。这荒道中间突出开去,从这边是望不到那边的。李嘉昕割到中间时,正看见秋云也在那边。他想避开,但秋云已向这边过来了。李嘉昕和秋云相遇了。他看见秋云的脸红了,他自己也有几分忸怩。秋云也是给鹅割草的。两个人对面站了一会,秋云四下看了看说:“这儿真肃静。”这是一句废话。她的声音很轻。李嘉昕感觉秋云的眼里有火焰象要把他燃烧了。秋云龙说她天天来割草,她不怕,她胆子大。这田、荒道、这道边青嫩的草,李嘉昕早已熟稔,今天秋云的身影映在这草地上,李嘉昕便手足无措了。天不很热,李嘉昕却说天很热。李嘉昕要把半袋子草倒给秋云,秋云推拦着,忽然间抓住李嘉昕的手。李嘉昕看见秋云的胸脯急剧地起伏,白皙的脖胫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夏日的玉米地里密不透风。他们是怎么到玉米地里的呢,说不清楚。李嘉昕半拥着秋云,让她替自己解开衫儿。她的手抚摸上去,触到秋云滑腻的皮肤。秋去半闭着眼睛,迷离的双眼充盈着焦灼和渴望。李嘉昕浑身抖颤,努力将心神镇定下来。秋云很惹人怜爱!李嘉昕闭起眼睛胡乱地啄着,躺倒的秋云只把手臂紧紧地箍住李嘉昕。荒道上嘎嘎脆响的鞭声吓得李嘉昕急惶惶地爬起来,李四下看了看,赫赫然一个裸着的秋云横陈在眼下,便作孽似的猛打了自己几下,脑子醒转过来。李嘉昕脸上的赤红慢慢退了。

    李嘉昕好象看到了艳茹,听到了她的斥骂。李嘉昕给秋云穿好薄薄的半袒的衬衫,替她掸掸身世上的尘土。秋云艾怨地望着他,坐起来,道:“不喜欢?”便扭转头,不看嘉昕。李嘉昕直起身,逃也似的跑出玉米地。

    一丝风从玉米梢上旋过来,李嘉昕觉得好凉快,额上的汗也少了许多。夏日的野地里除了玉米叶的沙沙声,虫儿的啾啾声外,就显得很沉寂了。看了看远处,大道上有人骑车而过。云在天边徜徉着,慢慢地聚集,大约又要下雨了。

    李嘉昕没有再和秋云龙碰面,在荒道上。

    秋云的丈夫一年前病故了,留下她和她的十几岁的女儿过日子。秋云过得不很艰难,但她孤独寂寞。

    李嘉昕不断地回想那日的情形:秋云焦灼的目光,急促的喘息李嘉昕觉得自己很傻,假如他和秋云做了那种事,又有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他有点后悔。可他怕,什么都怕。这样思前想后搅得他不得安宁。李嘉昕又去割草了,他真的很希望再看到秋云,再让秋云抓住自己的手,去解开秋云的衫儿,再去

    什么都过去了,秋云看见他时总是避开,就象当年避开他一样。李嘉昕好懊恼,为自己?为秋云?

    冬日的阳光温煦可人,风也来得少,完全不象初冬时节。李嘉昕的故事在“瓦房身”里传得久了,就没有再去咀嚼,那许多往事也都随风去了。鬼、秋云、似乎也都忘得干干净净。李嘉昕回想夏日里和秋云在玉米地里的情形时,对自己的行为有几分欣赏,觉得自己绝对的,清纯正派,但秋云的影子时不时又闯进他的梦里时,就又失了眠,眼睁睁地望着窗棂围定的几颗亮星出神。

    这日,李嘉昕正在办公室里看杂志。正午的天气好极了。李嘉昕看得腻了,就伸胳膊撂腿,抻了懒腰,然后把头仰靠在椅背上,闭起眼,让阳光抚着他的脸。他迷迷糊糊地听到几声李老师的轻唤以后,睁开眼,看见乡政府的一个小干事站在桌前。李嘉昕坐好问道:“小张,有事?”小张说:“乡长叫你去,写牌匾,明天县上来检察,要下午写出来的。”李嘉昕说:“我下午有点事,烦你回个话,说明天我去。”小张走了,李嘉昕自顾念叨:“真他妈的,狗一样地叫我,我懒得伺候!”

    大凡买卖铺户开张营业,张牌挂匾总少不了李嘉昕,字总得由他来写。李嘉昕的字虽未登大雅之堂,但在这一方一地,也可称得上“圣手书生”了,只可惜偏居一隅,便湮没了他的文才。乡里没少了找他写字。

    李嘉昕正待起身,电话铃响了。他过去接。“喂,李老师吗?”李嘉昕听出是乡长的声音,答道:“是,我是李嘉昕。”乡长要李嘉昕去写牌匾,并说要不要我亲自去请啊。李嘉昕面呈难色,对话筒道:“乡长啊,我下午的确是没有空,我要去前村,找刘麻子,事急啊!”乡长哈哈的笑声从话筒的那边传过来:“嗬,别去了吗,就这么定了,下午过来!”咔嚓,那边电话挂断了。李嘉昕手持话筒愣了片刻,咬咬牙,骂了一句肮话。

    李嘉昕没有去乡上写什么字,他懒得去给那个圆敦敦胖滚滚的油头粉面的乡长效力。我李嘉昕不端你的饭碗,又不想升个一官半职,我何苦巴结你们,李嘉昕想。

    但李嘉昕想错了。李嘉昕被撤了副主任的职,做了教研员,据说这还是主任老刘说了情,要不然,这教研员也做不成。李嘉昕很气愤。

    李嘉昕很气愤就称病不上班。主任老刘来看他,李嘉昕大骂了一通。老刘说:“有病就好好养身体,但班吗,还得上。”老刘走了,李嘉昕真的病倒在炕上。

    媳妇艳茹服侍李嘉昕饮食起居,思量他是一股急火。李嘉昕迷迷糊糊躺倒了几天,终日被梦魇所缠,精气渐衰。艳茹打了一辆车把李嘉昕拉开到城里,透视,做心电,忙乎了一上午,结果是李嘉昕得了重症神经衰弱。大夫说,只要安心静养,自己注意调理,很快就会好的。

    李嘉昕吃了些药,将息了几日,也就好多了,也亏得艳茹的尽心照应。李嘉昕回头想想自己也真不是巴结逢迎的好里手,耿直惯了,才落得这个下场,委实不算屈枉。想一个大乡长差遣一个小小的会写几个字副主任也并不为过,既巨大成就你不给人家面子,当然乡长会给你艰瞧的了。李嘉昕总算想通了。

    又过了几天,老刘和嘉昕的同事来看他。同行的小王是中学教员,他说话总是躲躲闪闪,含糊其辞,叫李嘉昕心里讷闷儿。老刘说不王老师接了他的位置做了副主任,抓夜教。李嘉昕心里陡地升起怒火,想骂小王老师一个狗血喷头。老刘看出苗头,把李嘉昕的手拉住,亲热地安慰道:“嘉昕呢,这也不算什么,你的为人我还不知道吗?都这些年了。老刘回过头来“小王,给嘉昕老师续茶!”小王老师过来,谦卑又有点畏怯地说:“李老师,您包涵!”李嘉昕说:“我包涵什么,你掏窟窿挖洞了?不是没送礼吗!”艳茹从旁边接过来:“哟,小王老师年轻轻的哪会那个!”小王老师脸色通红,木讷讷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倒是李嘉昕来了爽快劲,对艳茹说:“别瞎扯了,去弄点菜,我们喝几盅。”老刘推辞,坚持要走,其他几个人也都附合,就都走了。李嘉昕歪在炕上,死鱼样的眼睛一动不动,直盯着墙上的挂历。

    李嘉昕到底还是上班了,做他的教研员,专心致志一心一意写他的小文章,做他的小学问。

    李嘉昕再一次从那片坟地前走过时,又想起上些日子的经历。日头还没有落下去,红红的霞光将李嘉昕的眼睛映亮了。

    这坟地的北面是一片洼地,几年前修国道时从这里取过土,土取走了,就留下大小小的坑,坑里长满了野草。野草早已经枯黄,随风瑟瑟地颤动。这景象很荒凉,很凄冷。

    日头已西沉,四周暗下来。李嘉昕待了好一会儿。他又看见了灯,他朝灯直走过去。当李嘉昕坚实地拽开门看见艳茹便问:“你是鬼吗?”艳茹惶悚地看着李嘉昕,以为他又撞见了什么。李嘉昕抬头看看墙上在挂钟,知道自己到家了。上些日子的事是怎么了,恍恍惚惚象做梦一样,大约就是梦。

    李嘉昕今天累了,就早早地睡去,冬日的夜漫长而宁静。李嘉昕睡得沉,一觉醒产,看看钟,才四点多一点儿。他想起来,但天色直早,就闭起眼睛想着心事。他听到处面有人叫:“嘉昕!嘉昕!”他心里怦怦乱跳,向处面看去,满院里明彻彻地雪亮。这声音突然凄厉起来。李嘉昕猛然看见一个男人把一个女人绑缚起来,接着用一把锤子向女人的头顶钉钉子。李嘉昕闭紧了眼不敢去看,可这惨厉的景象还是从他的眼帘透过来。女人满脸是血,白浆浆的脑子从头顶上的孔隙里往出喷。女人嚎叫着,向他这有奔过来,李嘉昕惊惧地跑开,跑到一个开阔空旷的地方。他嘉昕四下环顾,只有他一个人。野草枯黄,阴风恻恻。他坐到一个土坑的边上,一伸手,不知怎的就抠出一个木匣。他打开了,一见是满满的银两。李嘉昕抱起匣子就向回走,却踩进深水里,他呼呵呵地喘息,身子是那般的沉重,五十是就用力呼救李嘉昕揩揩额上的汗,睁眼看天色透亮,知道自己做了一场恶梦。

    天是晴朗朗的,几颗星星还恋着不肯离去,深湛的初冬的天空中扯着几缕云,仿佛未亡人的陈年旧梦。

    李嘉昕真的希望有鬼,鬼魅虽然狰狞可怖,但少了狡诈奸滑,断不会象人一样面目和善却包藏祸心。李嘉昕这样直挺地躺地炕上,忽又起来,瞪大了眼睛,穿了衣服,找了锹,向外走了。李嘉昕感觉梦中所见似是很熟悉,那个空旷这所不就是那片坟场北边的那片洼地吗?李嘉昕向村外走去,直觉得眼前霞光迸射,脚下生风,呼呼地就到了。眼前的霞光兀地消散,一带白雾在树腰上飘着。荒野里全无人影,初冬的微许寒气罩着他,他打了一个喷嚏。

    李嘉昕寻到坑边,便赫赫然看见一个森森的头骨。李嘉昕愣怔了片刻,便上前细细地打量。头骨上面有一个洞!李嘉昕悚然一惊。他先前看见胆大的孩子用棍挑着这头骨掷来掷去,现在这头骨就在他的脚下了。李嘉昕凝视这头骨,觉得这头骨渗出森森的冷气,眼眶里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看他,那眼神里有说不完的幽怨凄凉。李嘉昕哀怜它,又象哀怜自己,止不住的两行泪潸潸落下来,滴到头骨上。

    天色已然明亮,太阳正将一团红的脸呈给蓝天,呈给大地,呈给活着的奔走忙碌的人们。

    李嘉昕想这个头骨是梦中那个女人的。他说不清那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大约是屈死的,在这荒野里待得久了。她被草草地收殓,没有人为她祷告,超度她的亡灵,在地下就不得安宁,孤零零地住在这里,很寂寞,游魂荡来荡去,和风一起,和雨一道,绵绵余恨无法消去。

    李嘉昕寻到一处向阳的坡地,用锹挖起来。上面只冻了不很厚的一层,下面的很松软。李嘉昕挖了很深,然后他把头骨放进去,又看了几眼就埋了土。他自言自语道:“哪个庙里都有冤死的鬼!你在这里好安息吧。我会为你焚香化纸。”李嘉昕直起身子,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上浮出一丝笑意,恍恍惚惚觉得自己已是半个鬼魅,于天地间,幽游浮荡,思想里有混沌与朦胧的暗色。李嘉昕回到家里时,艳茹早已把饭做好了。

    这十几天所发生的叫李嘉昕大彻大悟,他悟到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