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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花一共到省城去过两次。

    第一次她是跟父亲一起去的。那时她还很小,跟父亲拉了一车自家地里种的辣椒到城里去卖。因为要走很长的路,父亲好不容易才答应了带她去,但杏花还是睡不踏实,害怕父亲哄她,听到父亲起了,就一下子跳下炕,慌慌地擦了一把脸,又沾了些洗脸水往头上急急地拢了一下,就紧紧地跟在父亲后面出了门。父亲轻轻地拍拍杏花的头,怜爱地说:“天还早着哩,爬在车边上睡一会,到了城里爸喊你。”他们走时天还很黑,满天都是闪闪的星星,连徐徐的夜风都好像在轻轻唱歌

    车在山路扭扭歪歪的走着

    自母亲早逝后,杏花再没有这么兴奋过,她本来就是个沉静腼腆的孩子,母亲的离去,更像是带走了她所有的快乐,很多时候她显得比同龄的孩子忧郁和成熟。她毕竟还太小,想着想着就在吱吱哑哑的车轴声中睡着了。梦中省城的天空是彩色的,省城的到处开满了鲜花,连空气都是甜甜的奶味,她似乎变成了一个小公主,在省城人们的欢呼中快乐地唱歌,跳舞!他们到城里时天已经大亮了,马路上车来车往,街道两旁熙熙攘攘,远处的天空中飘动着五颜六色的气球,高楼大厦上挂满了许许多多的彩条!到了菜市场也是人头涌动,人们在忙着选购蔬菜,谁也没有注意到站在父亲身后睁着惊奇、胆怯的大眼睛观察城里人的这个小姑娘。杏花的心中渐渐地感到无聊和深深的失望,尤其看着老实憨厚的父亲微躬着腰,谦恭小心地跟城里人讨价还价。杏花小小的心突然受到了很大很深地伤害——为什么城里人那么富有,活得那么滋润?我们为什么生活得和他们不一样?为什么城里人生在城里,为什么我和父亲要生在乡下?梦中城市的景色像泡沫般消失地无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失望和悲哀填满了她小小的心!

    至到父亲颤着手数完了手里的钱,才对身边沉默了一天的女儿感到深深的自责,因为父亲已发觉得自己的小女儿是那么地不快乐,竟与来省城之前的她判若两个,他以为是自己忙于买卖而冷落了她,于是问吃问喝、甚至狠了狠心给杏花买了一对只有城里孩子才戴的那种小发卡,当父亲很小心地将发卡别在杏花的头上时,她竟抑制不住一种想哭的感觉,令慈祥的父亲感到诚惶然。回去后,那种很深很深的失落感困扰了杏花很长很长时间。那个漂亮的发卡她也没有再戴过一次,就锁进了自己的小箱子至到现在。偶然,她也会想起那次省城之行,也会怀着复杂的心情细细欣赏那对美丽的发卡,发卡还很新,那玻璃般晶莹透亮的小花闪着纯净炫目的光芒——而那光芒竟像一柄锋利的剑深深地刺痛着杏花那颗敏感而脆弱的心!那只是城里人的天堂,只配城里人所拥有的奢侈。她觉得很深很深的孤独和落寞,为自己的这种想法和感觉深深痛苦,觉得世上没有一个理解她的人——就连躺在荒土里的母亲和她相依为命的父亲,杏花觉得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她变得更加沉默和孤单,那个小箱子中锁的不仅仅是那对华丽的发卡,还有她童年的快乐和笑声

    杏花第二次到省城去,是为了接丈夫栓柱回家,与第一次已时隔将近十五年。

    随着年龄和生活的改变,杏花也改变了许多,她变得更加温顺和平和,尤其做了母亲之后,杏花变得更加宽容和满足,每天和邻里乡亲们在地里勤劳辛苦地耕作,歇息时坐在田垄上看和父亲一样憨厚、朴实的丈夫跟小女儿嬉戏,清亮的天空下是明丽的山水和朴实的人们,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和和谐,在父亲、丈夫默默的关爱和孩子天真的笑声中,日子过得平静而踏实!

    至到有一天这平静被水莲的出现所打破,沉睡在心中那儿时的记忆又回到了杏花的心里,刺得她日日不得心安!

    水莲和杏花都是一个村长大的伙伴,却和杏花有着绝然不同的大胆和叛逆的性格,当身着奇丽服装、满身珠光宝器的水莲出现在杏花面前时,杏花被着实吓了一跳,她被眼前这个华贵的人惊的心直跳,而夸张的带着乡音的普通话就在耳旁:“哟,这不是杏花妹吗?怎么不认识我水莲了,”杏花禁不住抬头朝那抹的五颜六色的脸和涂得血红的嘴唇上寻找着儿时水莲的影子。盛装的水莲更加得意,更加夸张地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竟还残留着几许儿时熟悉的笑声:“杏花,你怎么还跟以前那么漂亮?!你看我都老了。”杏花看着像电影明星般艳丽的水莲,觉得口干舌躁,竟不知如何说起,只是呐呐地说:“是水莲啊,你怎么会”水莲有些虚荣地笑了起来:“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趁着年轻该也到外面的世界里去闯一闯了,我这算什么,凭你的容貌和身材肯定会挣得比我更多!”说这话的时候,水莲便用很暧昧的眼光上下打量了着杏花,杏花的脸像被蜂蛰了一般胀得通红,小时候那种深深的悲哀和落寞感像山洪般冲毁了她原有平静的心情!为什么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活得竟然天壤差别杏花还是以前的贤妻良母,只是她不再微笑,也不再多说什么,她只是叹自己的命,她善良的心不能再要求丈夫对她做什么。她的眼中时常充满了深深的忧郁,在父亲和丈夫探询的目光中,她只是轻轻地苦笑,杏花重新变得不快乐——象儿时的她一样。

    终于有一天,栓柱在杏花冰冷的泪水和谆谆的挽留下坚定而勇敢地踏上了南下的路,走时他用粗糙的手抹着杏花脸上的泪,怜爱地说:“我还年轻,出去闯几天,家里的事就全靠你了!”说着,刚强憨实的汉子竟咽了声音,他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深深地看着杏花,然后头也不回,甚至有些悲壮地往前走了,杏花用双手掩住脸面,泪水如泉般从指缝中流淌!

    栓柱的走,扯走了杏花的魂,那种从未有过的刻骨铭心的思念和担扰布满了她的心,她不敢让父亲察觉到自己的担心。总是在夜里,在被恶梦惊醒之后,她整夜整夜默默地流泪,一闭眼拴柱总是浑身是血地站在她的面前,哀怨的目光直盯到她的心里于是,她后悔地心快要碎了,她甚至感到自己是个卑劣、自私的女人,为自己的虚荣感到深深的自责和痛苦。于是她一封一封地催拴柱赶快回来,她只是说孩子是多么想她,家里是多么需要他,信纸总是被愧疚的泪打湿,换了一张又一张,栓柱总是文字拙劣地安慰她,短短的信中只是说她是如何地想孩子,他总是推说还不到回来的时间,说她一定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绝口不提他的情况无论怎样,杏花知道她的栓柱只会悄悄的爱她,朴实得如同地里的庄稼,她知道他的栓柱只会默默地劳作,勤劳地如同犁田的黄牛!他这出去会受多大的罪,吃多大的苦啊!想到这里她总是后悔得五内俱焚,就是有一座金山她也只要栓柱快快、平安地回来。她迅速地憔悴下去,至到听到栓柱回来的消息,杏花感到压在心里的那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

    她打算再进一次省城,去接他朝思暮想的丈夫回家,并且告诉他除了这个家,其他的任何她都不会在乎了。

    她一夜未眠,心情比第一次进城还要感到紧张和兴奋。她早早地收拾整齐,将孩子托服给了父亲,就搭上了去省城的便车。她在别人的帮助下找到了车站的出口,站在那儿不敢挪步,深怕一走开就会错过栓柱,城市的繁华和嘈杂没有引起她的一点注意力,她只是睁大眼睛焦虑地盯着出口处的人群,她甚至忘记了第一次省城之行带给她童年的灰色回忆当瘦削疲惫、陌生而熟悉的那张脸出现在杏花焦虑的视线里时,时间似乎停止了流动。四目相对,多少相思的泪、多少撕心扯肺的担忧,都化做眼中涌动的热泪。杏花跑过去,一把紧紧扯住栓柱的胳膊,如象害怕他又要离她而去一样!两人紧紧地互相依偎在省城帅男靓女们的面前!

    回到家里的夜里,栓柱紧紧地抱着杏花,从贴胸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轻轻地举在杏花的眼前,耀眼的、金黄的光芒刺痛了杏花的眼睛,也刺痛了她的心——那是一枚金戒指,栓柱象完成了一件大事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更紧地将杏花抱在怀里,摩挲着她的秀发哽咽地说:“这是我半年里挣的,我总算为你了了一件心愿。”杏花掩住了栓柱的口,愧疚的泪水奔涌而出——她的心碎了!

    从此后,杏花变得活泼和快乐起来,从未有过的畅快的笑容像花朵开满了她的脸,一家人是那么幸福、快乐地生活,没人的时候栓柱有时会问她怎么不戴那个戒指,她总是象温柔地贴在栓柱的胸口不发一言,那些相思的夜晚和内心的愧疚又会浮上她的眼,时间一长栓柱也想明白了什么,从此也不再问了。杏花终于领悟到了许多,其实她拥有比世界上任何的宝石、美玉都无法相比的财富,那就是父亲给予她的比大海还深沉的亲情,丈夫给予她的比高山还宽厚的爱情,他们朴实地如同黄土,但他们的胸怀却如草原般广阔——青山秀水是那样亲切无华,乡村的空气是那般地清新,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杏花从来没有戴过那枚戒指,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后,又悄悄地把它锁进了那个装着小发卡的箱子,再也没有打开。